满不在乎挥挥手,“她能怎样?她好得很。众星捧月珠围翠绕,吃苦的是咱俩,你就别替她操心了。保不准全船的人都死了,她还活着呢。小檀,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办?”
“先得想办法出去。弄两套唐家下人的衣服来。我方才过来,瞧那几个人目光不怀好意,大抵有点……好色。小君你比较好看,你去试探着勾一勾?”
“啊呸,既然你发现了,那就是他们看上你了,自然你去勾,我一个黄花闺女,可不会这个。”
“我也是黄花。”
“可你成过亲!”
两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阵,忽然齐齐转向那孩子。
那孩子不明觉厉地抱紧膝盖。
那两人齐齐道:
“你去!”
……
二层新娘房间外众人哄笑的时候,人群中有人微微抬了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二层。
他的目光看似平淡,却一霎穿越重重人群,两层甲板,无数头顶,落在了人群中心的唐羡之身上。
而在人群最前端,被无数人围着的唐羡之似乎也有感应,忽然微微偏头,然而他身周人潮如海,辨不出那杀意远近。
他似乎也没想辨,在众人含笑催促下,念完了催妆诗。
像他这样的大家族继承人,三岁启蒙,五岁学诗,说不善诗词只是谦虚话,毕竟诗词对他来说非正业,但一首催妆还是须臾即成的。
到现在也就没有再拖延的理由了,众人起哄着要开门,易人离也便利落地开了门,却在开门前一霎,变戏法一般抽出一个大棒子,藏在身后。
屋内众人目瞪口呆地瞧着他——东堂接亲是有打新郎的习俗,但这回新郎是谁?唐羡之啊!她这是要来真的吗?
还没想明白,门开了,易人离手一抬,大棒呼啸着当头砸下!
“哎哟!”
一声尖叫,一个家伙抱着手臂蹿起丈高。
里外齐齐倒吸一口气,片刻后,公鸭嗓子爆发,“谁打我!”
易人离:“……”
文臻:“……”
门口,手臂挨了一棍的倒霉蛋,不是唐羡之,是司空凡,司空家的小世子。
这倒霉玩意很少有机会遇见这样热闹好玩的事儿,一直挤在最前方,积极地要帮未来大舅子开门,然后就代唐羡之挨了杀威棍。
司空昱挤过来,将弟弟拽开,给他查看手臂,一边瞟了唐羡之一眼。
怪不得不急着进去呢。
唐五真是他们这群中第一假仙。
大家都在抽气——新娘子凶悍!
立在门口的唐羡之,只看着文臻。
看着那个中规中矩坐在床上,大红嫁衣红盖头的少女。
他眼中一霎掠过微微迷茫的情绪,这在他二十年人生中亦是难得的情绪,似乎这一幕对他来说也如梦幻,如无数午夜醒来对着空风试图抓握住的旧梦的痕迹,转手就要从指缝间冰凉地漏了。
随即他便看见那娇嫩的新嫁娘,对他伸出手。
像探入梦境的柔荑,击破那一霎的虚幻,他眉眼忽然一动,笑了。
这一笑便如夏花,谢却那人平素里温凉又空灵的仙气,显出几分灼灼的艳来。
满室的女子都禁不住看他。
他却只看着文臻。
文臻的头纱大抵是为了她舒服,十分的轻薄透气,看过去是一片朦胧的红色天地。
那片柔和的红色天地里,那人换下了平日的白衣,一袭黑色隐绣暗纹螭龙锦袍华贵隆重,只以红玉头冠和腰带腰饰点缀这喜气,越发显得沉稳尊贵卓绝,当得起第一门阀未来家主的风范。
目光交汇,文臻浅浅一笑。
少女面容娇艳,今日稍显成熟的妆容将平日微微的稚嫩洗去,分外凸显气质中的灵秀和婉,娇娇煦煦,一笑红唇微绽。
而一袭嫁衣彩绣辉煌,宝光四射,换成常人便要衣裳胜人,却也未能掩住那般自在清灵风采,
天地静好,她在软云飞霞中娇嫩开放。
唐羡之在自己都没察觉之前,已经牵住了她的手。
触及她温软手指时候,他禁不住颤了颤。
原以为自己定能心如止水,却原来依旧一触便生涟漪。
然后恍惚想起,认识这许久,她看似亲切,实则距离分明,就连已经有了名分,也只是看似亲亲热热挎他臂弯,从未和他有过任何体肤接触。
恍惚只是一霎,他含笑牵着她的手,漫步上楼。
众人纷纷让开,微笑目送,口中赞着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易人离早在打完那一棒便隐到了暗影里,趁着人多大家都在看新郎新娘,从窗户翻了出去。
毕竟其余人不清楚情况,但可不能托大到在唐羡之面前晃。
不过是从二层接到三层,舷梯上铺了长长的红毯。
唐羡之和文臻出来,四面都爆发欣喜的欢呼。
文臻第一眼先看了对面那些接亲团,按说就是门阀子弟们了。
一个戴着半边面具也能看出风流明艳的少年笑吟吟抱肘看着这边,身边的厉笑满眼星星正看着他。那应该是西川易那位传奇小公子未来继承人易铭。
不知怎的,文臻看着易铭,总觉得有种熟悉感。
司空家兄弟两人,比较小的那个就是世子司空凡了,这对兄弟瞧着感情还不错。
季家兄弟没看见,按说也该接到请柬,但之前来了那么一出,到底还来不来实在难说。
姚县丞立在一边,对她含笑远远一揖,文臻也便回礼。
林飞白站得更远,目光远远投过来,那眼神深邃黝黑,文臻不敢揣测,只微微颔首为礼。
前日那为她解围的奇绝箭术,应该出自他的手。
她趁着唐羡之和人含笑打招呼,对他做了个“老太太”口型。
林飞白接收到这个口型,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的大头盖头和鲜红嫁衣上掠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涌起难言的寂寥和愤怒。
寂寥是仿佛看见美好的东西在自己面前被玷污。愤怒是因为他因为珍惜而不敢轻言采撷的美好,怎么忽然就被人轻松夺去了。
早知道……早知道……
但是,早知道也不会做的吧?他不是唐羡之,唐羡之可以无所顾忌,林飞白却不能。
迎上文臻略带欣喜和疑惑的目光,心底那股苦涩便缓缓在胸臆间弥散,然而他还是冷峻地一点头,回了她的礼,便往后又退了一步。
人群让开道路,文臻看似娇羞低头,实则上上下下打量着人群。
该来了一定已经来了,只是人到底在哪里呢?
人群里,遥遥的,有人拈了一颗梅子,却没有在吃,只将那簇簇群拥里的新嫁娘,仔仔细细地瞧。
瞧她艳丽红妆,瞧她明珠生光,瞧她颊粉唇朱,瞧她灵秀无双。
瞧她像个得遇良人的新嫁娘,盈盈微笑于人群中央。
他忽然有些发怔,之前那些日夜相处,见过她很多模样,也想过她很多模样,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见这样的新嫁娘。
于他来说,欢喜了,便是自然,不过是睁开眼看见她在,临睡前看见她窗前剪影,每一道菜只想尝着属于她的滋味,每一个念头都和她有关。
一切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是流过得更快一些。但回头再想,又觉得仿佛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花便再不败,日光便如洗,生命像在逆着生长,连崖石缝隙里,都能开出绿芽。
以为可以这样到耄耋老去,却原来这人间还有这许多道阻且长。
或许就是因为他没有想过那许多,所以才在今日见她立于别家喜堂,一团火般灼灼鲜亮,却是为别人鲜亮。那些话儿写满祝福与吉祥,却是冠姓于唐。
一颗梅子在指尖拈了太久,沾了些细碎的糖粉,他皱眉盯着,想着以前她为他准备的蜜饯,从来不掉粉,更不会这么不匀。
以前啊……
再平常不过的以前,忽然便,牵扯了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