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不过看天色应该是暂时的,因为大部份的天空乌云还很浓,很厚,而且算算日子离停雪的时候还早。
常言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这场大风雪整整持续了五天“无人渡”这一带的河面都结了冰,不知道冰有没有三尺厚,反正车马能在上头走。
这“无人渡”的名字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谁起的,顾名思义应该是个乏人问津,荒废已久的渡口。
可是实际上这“无人渡”有人,车马跟行人,不时地从这结了冰的河面走过。
马蹄跟车轮上都包着一层草,一方面是防滑,另一方面也怕辗破了冰。
破了冰河可不是闹着玩儿,只一掉下去,十个有九个没救,即使侥幸能救上来,那也差不多了。
“无人渡”不但有人,而且正临着渡口搭盖了一座茅屋。
这座茅屋挺大,一明一暗,门口垂着一块既厚又重的棉布帘儿,不时有人进去。
望见这座茅屋,白衣客那双失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而且干枯的眸子也似突然间润了不少。
那痕印似乎是刀砍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整整八条痕印。
他有点诧异。
“应该是九条,怎么只有八条,难不成他忘了。”
“不,这柳树干上既然划有八条痕印,就表示他每年都没有忘刻上一条,那么为什么只有八条?”
“嗯,是了,也许要等到大年初一,嗯,是这样,不会错了,不到大年初一就不满一年,今天离大年初一还有好些日子呢。”
白衣客脸上的诧异之色消失了,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不再是令人望之心酸的笑意,这回,这丝笑容就跟初春的阳光一样,清新、爽朗,能让人打心里暖和,浑身舒泰。
他向着那座茅屋走了过去。
看样子,他急于进入那座茅屋,腰挺得那么直,步履是那么稳。就在这一刹那开,不但他那笑容像初春的阳光,就是他的人,也像那初春刚到被云层透射出来的阳光,能射溶雪。
可是到了那座茅屋前,他突然停了步,有点犹豫,那只要去掀棉布帘儿的手,也停在那儿迟疑不前。
看情形,似乎是近乡情怯。
是这样么?他站在离茅屋不远处的一株光秃秃,枝桠上还堆着雪的柳树前,数着柳树干上那一条条的痕印。
终于,他还是掀起了那块既重又厚的棉布帘,在一阵难忍的激动中,他忽然一怔。
茅屋里,是个卖吃喝的所在,几张桌子,一座炉灶,很简单。
可是在这种天气里,这却是个能给人温暖,给人热力的地方。
卖吃儿不怎么样,一张桌子上只围坐着四个吃客,其他的桌子都空着,招呼客人的只有一个人,是个看上去很健壮,很结实,似乎一身都是劲儿的年轻小伙子。
小伙子浓眉大眼,长得挺英武,一身棉袄裤也很合身,扎着裤腿,腰里围块围裙,肩上还搭条毛巾,正在忙,动作干净俐落。
白衣客一双目光就紧紧盯在这小伙子身上。
突然,砰然一声,里头有人拍了桌子:“娘的个鸟,要进来就进来,要不进来就别进来,站在那儿探头探脑的干什么,有心让人喝风么?”
好和气的吃客。
其他的吃客,连同小伙子在内,刹时都望了过来。
白衣客没动气,就连眉毛都没动一动,跟没听见似的,掀帘走了进来,坐在了靠门一张桌子上。
“哈!”一声粗犷的大笑,四个吃客中的一个,开了口:“原来是个没骨头的杂种,丧气,呸!”
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就落在白衣客脚前。
白衣客连看都没看一眼,淡然喊道:“伙计!”
小伙子忙走了过来,哈腰,陪笑:“你要点儿什么?”
白衣客道:“半斤烧刀子,一斤牛肉。”
“哈!”四个吃客又有人恶意地笑了:“半斤烧刀子,一斤牛肉,我尿泼尿也不止半斤,一斤肉还不够喂我的鹰呢。”
“什么人儿玩什么鸟,小店儿货,你能让人家吃多少?”
一阵粗犷的大笑,几乎连屋顶掀了去。
年轻小伙子两道浓眉皱了皱,道:“对不起,酒跟肉都没有了,你请换别家吧。过了河就有好几家,那儿卖的吃喝齐全。”
白衣客看了年轻小伙子一眼,微一摇头道:“我是要过河,可是我并不急着过河,外头冷的很。没吃没喝的,我在你这儿坐会儿好了,暖和一下我就走。”
那年头儿做生意的和气。生意不成仁义在,别说坐坐,就是给您一壶热茶烫烫心都可以。
孰料,年轻小伙子又开了口:“不瞒您说,小店让四位包下了,那四位所请的朋友马上就到,您占着座儿不大好”敢情他这是逐客。
白衣客不理会这一套,淡然一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感激。这样吧,只等别的客人一到,我马上走,他们进门我出门,这样行吧?”年轻小伙子还待再说。
砰然一声,那块既重又厚的棉布帘飞起老高,带着一阵刺骨寒风,茅屋里走进个人来。
这个人好大的个子,头都碰着了门框,粗胳膊,粗腰,好壮,跟半截铁塔似的,浓眉大眼,一脸的横肉,两眼开合间精光外射,威猛夺人。
他穿一身皮袄裤,脚底上是双皮靴,头顶上是顶皮帽,腰里边挂着一把黄皮鞘,比匕首略长的刀。
他往门里一站,整个人堵住了门,堵得死死的。
“是时候了。”四个吃客中的一个对年轻小伙子招了招手:“伙计,过来咱们算算帐。”
年轻小伙子转过了身,但没往前走,他的脸上没一点表情,道:“一共是七吊钱,四位放在桌子上就是。”
“哈”地一声,那说话的吃客站了起来,笑道:“敢情咱们露了像,这小家伙还挺精的。好吧,既然这样咱们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爷们儿是来找佟老头的,他人呢?”
年轻小伙子很镇定,镇定得像座山,道:“你们找佟老人家干什么?有什么话冲着我说也是一样。”
那吃客笑哈哈地,笑得很邪,让人心里发毛:“有话冲着你说,你小子是佟老头儿的什么人?”年轻小伙子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天大的事我也能代他做主就是了。”
那吃客道:“是这样么?”
年轻小伙子道:“话是我说的,说一句,是一句。”
“那也行。”那吃客一点头道:“这话我就冲你说,爷们儿是来找佟老头儿要样东西的,那是一本黄绢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血花录’三个字。”
年轻小伙子一点头道:“不错,佟老人家是把那册‘血花录’交给我了,而且就在我身上,只是”
摇摇头道:“你们还不配染指,连贪图的念头都不配有。”
那吃客又笑了,笑得更邪,更让人心寒:“是么?让我试试。”
他迈步走了过来,边走边道:“你说那册‘血花录’现在你身上,在你身上什么地方?”年轻小伙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道:“就在我怀里。”
话声方落,那吃客挥掌就抓,五指如钩,直袭年轻小伙子胸口,那只手雪白,没一点血色。
年轻小伙子眉宇间掠过一丝煞气,没见他动,他一只右掌已然扣上了那吃客的腕脉,手往横里一带,下头抬腿一顶,那吃客连叫都没叫一声,马上倒在了地上没再动一动。
另三个吃客霍地站了起来,只一探怀,兵刃都抓在了手上,那是一柄柄既软又短的刀。
就在这时候,砰然一声震天价响,茅屋乱颤,地皮为之晃动,那堵在门口的魁伟大汉,直挺挺地爬在了地上,手里却握着一把蓝芒闪动,奇薄如纸,比匕首略长的刀。
紧接着,一股殷红的水般的东西从他身子下流了出来,渐渐扩大
那三个吃客直了眼。
年轻小伙子也直了眼,他霍地抬眼望向白衣客。
白衣客仍坐在那儿,连坐姿都没变。
突然,那三个吃客转身往里便跑。
年轻小伙子双眉一挑,转过身来扬起了手。
那三个吃客冲出老远,砰,砰,砰,一连三声都摔在后墙根儿下,背心上,都飘动着一块提头宽窄,指头长短的红绸,看不见有什么利器。
背后响起了一声轻叹:“‘十丈飞红’名不虚传,只是太过份了些。”
年轻小伙子转过身来道:“你认为我该放他们走!”
白衣客摇摇头道:“你还年轻,不知道杀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今天你杀人,明天人家就可能杀你。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可是如今,非万不得已我绝不杀人,甚至于连出手都不出手。”
年轻小伙子一指爬在地上的魁伟大汉,道:“那么你为什么杀他?”
白衣客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要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我是在他掌中的那柄‘毒刀’即将刺中你身后要害时才出手的。”
年轻小伙子道:“你知道他是谁?”
白衣客道:“‘十三魔’里的‘大力魔’单擎天,另四个只是‘十三魔’手下的跑腿抢事小喽哕。”
年轻小伙子抬腿把“大力魔”单擎天踢翻了过来。
单擎天满身是肉,拦腰一道伤口,死像怕人。
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利器伤的,可是偏偏白衣客两手空空,身上看不见兵刃。
年轻小伙子脸色一变,旋即又恢复平静,道:“原来是你”白衣客笑笑说道:“从单擎天的致命伤看出来的?”
年轻小伙子点点头道:“除非是你,换个人像单擎天这种凶人不可能一下毙命,而且手法这么快,这么俐落。”
白衣客摇摇头道:“你夸奖,我的手法比以前迟钝多了。”
年轻小伙子直直地望着白衣客,道:“对你,我久仰,可是一直都没见过,这也许是福薄缘浅。”
“那是你客气。”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恕我直说一句,九年前你还小,等你成名之后,我已不在。关里,九年后的今天你见着了我”摇摇头接道:“可是这时候的情形,跟你当时想见我的情形可不同了,是不?”
“不!”年轻小伙子道:“打从我知道你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我的想法一直没改变,也不会因为什么情形而有所改变。”
白衣客随手拉过一把椅子,指了指,道:“坐,咱们先聊聊,等咱们聊过之后,你再想为那个‘名’字找我争雌论雄,我奉陪,行了?”
年轻小伙子道:“我知道你是个豪情万丈的爽快人。”
上前一步坐了下去。
白衣客这时摇摇头,唇边掠过一丝凄凉笑意:“那是当年,如今我没有一寸豪情”
年轻小伙子目光一凝,道:“英雄气短?”
白衣客微微一怔:“你知道。”
年轻小伙子道:“听佟胡子说的。”
白衣客道:“你知道多少?”
年轻小伙子道:“他有多少告诉了我多少。”
白衣客道:“他不该说。”
年轻小伙子道:“一个活着的人要是对不起你,你可以责备他,可是对一个死了的人,就不必再责备了。”
白衣客脸色一变,道:“佟胡子怎么死的?”
年轻小伙子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被一根烧火棍透胸钉在后墙上”
抬手一指,道:“你看看,后墙上还有一个洞,当然血迹已经看不见了。”
白衣客唇边掠过一丝抽搐,道:“好狠的手法!以这手法加诸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未免太过份了!你说血迹已经看不见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小伙子道:“三年前头一个飘雪的日子。”
白衣客一怔:“三年前头一个飘雪的日子,外头柳树上那些刀疤”
年轻小伙子道:“是我刻的。佟胡子那时还有一口气,他除了把那册‘血花录’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外,第二件事就是托我过一年在那棵柳树上刻上一道”
白衣客道:“这么说你在这儿等了三年了?”
年轻小伙子道:“已经过了三个飘雪的日子,算一算,该是三年多了。”
白衣客道:“佟胡子跟我都感激”
年轻小伙子摇头道:“用不着对我说感激,我不是受佟胡子之托等你,我是为我的心愿,为那册‘血花录’等你。”
白衣客道:“佟胡子的尸体呢?”
年轻小伙子道:“我把他埋了,就埋在那棵柳树下,他说他要看着你回来。”
白衣客唇边倏地泛起了抽搐,两眼也突然的为之一亮,可是马上他又咳嗽起来,咳嗽了好一阵,都快趴在桌上了。
半晌才趋于平静,苍白的脸上,略为带了点血色:“抱歉,我失仪”
年轻小伙子直了直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有病?”
白衣客勉强笑笑,说道:“过不惯荒漠那种白天热、晚上冷的天气,也不惯那种胡笳驼铃盈耳,牛半腥膻扑鼻的日子,水土不服,受了点风寒,到现在还没好。”
年轻小伙子深深看了白衣客一眼,没说话。
白衣客平静了一下,然后又道:“你知道我跟佟胡子的关系?”
年轻小伙子道:“他是你的老仆人。”
白衣客点点头道:“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看了看年轻小伙子,道:“你也想要那册‘血花录’?”
年轻小伙子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世上人人都想要它,不惜流血,不惜丢命,我为什么不想?我比他们运气好一些,佟胡子把它送到了手里。”
白衣客道:“既然得来这么容易,为什么不走?换个任何人都会马上走的。”
年轻小伙子道:“要是三年前那头一个飘雪的日子里我走了,三年后的今天,我就碰不见你了,那一来,我的心愿要拖到什么时候。”白衣客道:“那么你可以告诉我‘血花录’已让别人拿去了。”
年轻小伙子摇头说道:“佟胡子让我把它交给你,我感佟胡子高义,而且我当面答应了他,我不能不把它交给”
站起来走到炉灶后,摸出一只长方形的铁盒走了过来,铁盒子都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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