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拾不起的脚印

    从一位台湾作家的文章中读到一个古老的传说：人离开尘世去阴间报道之前，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要做——已经离开肉体的灵魂要沿着人在世时走过的道路，将属于自己的脚印一一捡拾起来。脚印，就是人一生经历通过脚之“笔”在大地上写下的印痕，一经留下就再也无法涂抹和更改的人生档案。大约阎王爷就是根据“新鬼”前生的善恶、功罪，给“它”确定待遇，分配工作。

    想象中，我的鬼魂乘坐着时间的逆行快车返回到我生命的起点。自从离开母亲的怀抱，故乡土地上就留下了我的脚印。开始的脚印，永远蕴蓄着花草馨香和阳光的明媚；我的鬼魂把它们捡拾起来捧在胸前的时候，还隐隐听到鸟儿啁啾的鸣啭、虫儿唧唧的私语。那时我们家的小院处于无边田野的绿色拥抱中，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所有自由烂漫的时光都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度过，那深深浅浅的脚窝，每一个都是一朵纯真无邪的笑靥。在从我家通往村庄的一条小路上，我的脚印一层一层地叠压在一起，但是，我的鬼魂依然不厌其烦，弯着腰，把它们一个个捡拾起来，如同惜花的少女捡拾被西风吹落的残红。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我踩着那条小路一天往返三次去村里上工，季节的风霜雨雪使那层层脚印仍然泛着微微寒意，而朝晖与晚照又给它们留下了消散不尽的暖意。在一所偏远的中学校园里，我的每个脚印都绽开知识的春蕾；在我住所门前僻静的小径上，我的每个脚印都滚动着思想的雷霆

    有谁听过鬼魂的哭泣声？它像荒野的狼嗥，像子夜的嫠妇，但却比狼嗥还恐怖、比嫠妇还幽怨，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在一块方圆十亩、被人挖得一片狼藉的土地上，我的鬼魂就发出这般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那是我在世时生命力挥洒得最多而且最有价值的土地、也是我留下脚印最多而且最宝贵的土地。那里原来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水坑，是人们历年取土加高祖先坟茔留给大地的纪念，水坑周围，则是我们生产队的粮田。有年秋收后，我们决心把它们平整好，让那里和周围的土地连成片，年年向人们捧献金谷银棉。男男女女上百人的队伍出动了。抬筐的，推车的，来来往往，从远处的河堤上运来土垫水坑，水坑很深很深，几百筐、几百车土倒进去，才垫出一尺半尺，数不清的脚印，把新垫上的土踩得结结实实。大干了一冬一春，我在那片新开垦的土地上究竟留下多少脚印？不知道。只知道热气腾腾的汗水从身上淋漓而下，哧哧响着渗入脚窝。假如我的鬼魂能够把那么多脚印捡拾起来，它的心一定会被那沁人心脾的汗香熏醉，何况汗香之中还融进了稻香——我们在那块整饬的土地上种上水稻，一行行脚印虽然深深地埋在淤泥中，稻花浅浅的清香，还有稻粒烈烈的浓香仍然透过淤泥的遮盖频频去亲吻它们，感谢它们的辛勤哺育。多么宝贵的脚印啊，就凭它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一定会被认可，被接受，一个勤劳而朴实的农民，在那里一定享有崇高的地位，而不会像人间一样，劳动属于贱民的专利、手上的茧子被当作耻辱的标记。

    然而，我已经不可能捡拾到那些脚印。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建了一座砖瓦厂，滚滚浓烟喷吐之际，生命力旺盛的泥土连同我那散发芬芳的脚印被烧成了残骸。所有的残骸又被送到大大小小的城镇，和钢筋混凝土一道支撑高楼大厦，我的脚印被肢解得七零八碎，难觅踪迹，我的鬼魂怎能不为此号啕痛哭，痛断肝肠！

    脚印丢了，我的鬼魂到了另一世界无法交代，无法解释，更无脸见“鬼”它不敢如实说出脚印丢失的缘由，是的，它不敢说留下它脚印的那片田野被人毁弃。自古以来，人们只懂得开垦土地，耕种土地，珍惜土地，崇拜土地；而毁弃土地，即使仅仅毁弃一分半分，也是不可思议，不可容忍的，那是滔天大罪，在冷面阎君当政的阴间要受最最严酷的惩罚！当然我还可以辩解，说自己没有参与毁地的行为，但我又觉得这样的理由太苍白，难以出口：那丧失理智的疯狂行为毕竟是我们人类的事情，面对“鬼类”我能说肉体消灭之前自己不是人类的一分子吗？

    在人门与鬼门之间，在阳世与阴世之间，一个丢失了珍贵脚印的鬼魂，久久徘徊，无所皈依。

    1999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