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熬熟稀粥盛到碗里,发现里面竟有几只或十几只蚂蚁的小小尸体。顺藤摸瓜,没费什么周折,便在灶膛附近靠墙根一带发现了蚂蚁的大本营,熙攘往来的小家伙们,叼着食的,空着“手”的,正在洞穴周围忙忙碌碌,闹一年到头永远闹不完的“秋收”我的剿灭办法,是将一把柴草点燃,带着明火,朝蚁群扫去
“别,别价!”蚂蚁的救兵从后面杀出——妻子适时止住了我“那是性命啊。”说着,她拿了一把软苗子苕帚,将上百个“性命”小心在意地扫进土簸箕,走出院门,倒掉。
蚂蚁确是可爱的小生灵:勤劳——从早到晚忙忙碌碌;智慧——能准确地预测晴雨旱涝,安全迁徙到或高或低的地方;勇敢——面对虫子蛾子等庞然大物毫不畏惧,死死咬定不松口,非把它当做越冬的食粮不可。妻子保护蚂蚁的善举,令我感到惭愧,而那惭愧也不过些许而已;直到在一篇有关蚂蚁的文章中读到一则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才对自己打算施予蚂蚁的“三光”政策懊悔起来。多么残忍,多么狠毒啊!
那是有人看到的真实现象,那是发生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不是由人、而是由一种最最不起眼儿的小小生命完成的辉煌壮举:在原野一隅,蚂蚁王国的成员营建家园,搬运粮食,祥和安静,秩序井然,忽然,远方一把野火向它们烧来,在滚滚的灼浪中,众多蚂蚁像听到一个无声的命令,迅速聚拢,抱成一团,飞速滚动,逃离火海如此灭顶之灾,让最富于智慧的人判断,它们命定全军覆灭;而它们却以最外一层的牺牲,换取了整个家族的生存:具有如此的大智大勇,我们怎能说它们只是一种极为渺小、极为卑微的动物?我们怎能不对它们肃然起敬?
读完这个故事,感动的泪水盈满我的眼窝。我用了好多天的时间思索这样一个问题:人类不成文的规矩,总是把安全留给尊贵者,把危险留给卑贱者,比如战场上士兵掩护将帅,比如首脑人物要有多名保镖,赴险境还要找“替身”在前面开路,用餐前让人试吃验毒,等等;那么“蚁球”最外面的一层,在烈火中哔哗剥剥化为灰烬的那一层,会不会是蚂蚁部落里最为卑贱的一族呢?
如果是最为卑贱的一族,那恰恰证明高贵一族贪生怕死,怎值得它们舍生保护勇敢赴死?如果是最为高贵的一族,那舍弃生命保护卑贱一族的行为又怎能体现它们的特权与优越“高贵”一词又如何产生?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是钻进死胡同的悖论
不久前,我从书里读到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帮我解开了蚂蚁之迷——一群猎人,一帮猎狗,把七八十只斑羚逼到山崖边。眼前六米外,是充满生机的另一座山峰,而斑羚,跳跃的极限只有四五米。一只勇敢的斑羚为探生路,奋力起跳,在离对面山峰的一米处“像流星一样笔直地坠落”斑羚群从它的牺牲中得到可贵的数据,不一会儿,它们迅速分为两拨,两拨斑羚数大致相当——惊心动魄的一瞬开始了,一只跃起,紧跟着另一只跃起,一先一后,一高一低,前一只坠落的瞬间,后一只恰好落在它身上,如同落在空中一块富于弹性的起跳板上,二次起跳,轻松地跃过余下的一米多距离,平安抵达对面的山峰。“就这样,捉对起跳,约半数的斑羚羊成功飞度,站到了郁郁苍苍、象征着生存乐土的对面山头。”
令我感慨万端的是斑羚迥异人类的分拨标准,那是一种绝对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分拨标准:一拨当“起跳板”的,是中年、壮年、老年,一拨“两级跳”跳上对面山头的,是幼小的和正在发育的少年羚羊!
我敢断定,作为一种更为低级的动物,如同斑羚没有被“高级”于它们的人类比下去,蚂蚁也一定不会被斑羚比下去。按照生命本身——生命的存在、生命的延续为最高价值标准的原则,蚁球外化为灰烬的那层,一定是年壮、年长、年迈的一拨。我为地球上有着如此辉煌壮丽的生命景观而自豪,同时也为如此壮丽辉煌的生命景观不是属于我们人类而遗憾。物种的进化,导致地球上的生命有了低级与高级之分,而如果生命本体的尊严在进化的过程中被彻底否定,那么这种所谓进化实在令人感到悲哀。试想,当我们热衷于在报端郑重其事地讨论一个大学生为救老农而死值得不值得、一个女工程师从歹徒的刀下救儿童丧失工作能力应该不应该之时,当克拉马依剧场火起,官员们踩着孩子们娇嫩的身躯夺路而逃之时,身为人类,我们无论作为整体还是个体的尊严、价值,究竟还剩下多少?
从此我不敢心生残忍之念。有次帮妻子做饭,又发现灶膛附近忙碌着一些蚁国臣民,便轻轻运帚,将它们请进簸箕,毕恭毕敬地走出庭院。东方,五彩云霞正簇拥着一轮火红的太阳,这情景使我想起滚动在熊熊烈火中的那个燃烧的球体。我选择了墙角一隅人的脚步踏不到之处,倒掉它们,并从心中发出一声深情的祝福——
早安,蚂蚁!
1996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