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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转入东三北街,这一整街的贩夫走卒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光顾”
白愁飞禁不住要深呼吸。
他扬着眼眉,深深地呼吸。
他每次一紧张的时候,就要深呼吸。自小听人说,只要是在紧张的时候,多做深呼吸就能平气,气平则心能静,心静则神凝。
他必须要凝神。
因为大敌当前。
──他出道已八年,格杀过不少劲敌,但在当今之世,却很少人知道有“白愁飞”这个名字。
那是因为他还不想出名。
他一旦要成名,便要成大名,小名小利,他是不放在眼里的。
──为了使他暂不出那“无谓之名”他不惜把知道他有绝世武功的人除去。
一个像他那样心怀大志、身负绝技的人,居然能隐忍了八年当一名藉藉无名的高手,当然是极能沉得住气的人。
可是他往雨中的情景一看,一口气就凝不住了。
在这雨景里看得见的人有七十二人,还有匿伏着的十六人,这些人如果发动了总攻击,这种情况要比刚才在苦水铺里,四百名神箭手快弩瞄准苏梦枕的处境,还要可怕一十三倍!
不多不少,刚好十三倍!
白愁飞心里一盘算,就算再沉得住气,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沉不住气的时候,只好做深呼吸。
虽然做了深呼吸,不见得就沉得住气,但深吸一口气,至少可以证实他仍活着。
只有活着的人能呼吸,能享受呼吸。
能呼吸,总不是件坏事。
王小石突然觉得手冻脚冻。
他最不喜欢自己这个反应。
他一紧张,呼吸不乱,心跳不变,眼皮不跳,但就是手脚一下子像浸到冰窖里,全身冷得像寒冬的铁耙。
别人如果在这时候握着他的手,或碰着他的脚,就会错以为他感到害怕。
他其实并没有害怕,他只是紧张。
紧张跟害怕是不一样的:紧张可以是亢奋的,害怕则可能是畏惧。
王小石很容易就紧张,其实,他看到温柔就手冷脚冷,初遇苏梦枕,手脚更冻得个欲仙欲死。
可是他并不怕温柔和苏梦枕。
跟温柔在一起,王小石感到无由的喜欢;与苏梦枕在一起,却是感到无穷的刺激。
不管是哪一种情绪,都跟害怕无关。
不过别人一旦发现他手足冰冷,都会错以为他在怕。
其实王小石除了死,什么都不怕。
他现在不是在怕死,可是一眼看出那雨中店铺摊档所摆出来的阵势,真要比诸葛孔明当年的“八阵图”还难以应付,偏又把极深奥的阵势化为市井常物,更令人无从捉摸,这种无可匹敌的感受,更激起了王小石的斗志。他因而更加感到紧张!
他一紧张,脚就自然而然地摆动,手指也搓揉起来。
摆动双脚,搓揉十指,便成了他解除紧张的法子之一。
世上有各种不同的人,用他们自己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解除紧张。
有的人在紧张的时候,就看看书、念念佛、写写书法,甚至睡个大觉,也有人完全相反,他们在紧张的时候就暴怒,打人、骂人,甚至杀人,只看他高兴。
有人解除紧张的方法很正常,譬如洗个澡、唱出戏、找个女人发泄,有的人消解紧张的方式就很奇特,他们要被人揍一顿、不停地工作、一口气吞十只大辣椒,甚至抓一个人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吃!
苏梦枕呢?
──他如何解决紧张?
没有人知道。
因为没有人见过苏梦枕紧张。
就算在苦水铺里,苏梦枕眼看要在四百张快弩里中伏,他也只是变色,但并不紧张。
──他一向认为紧张只会误事,并不能解决问题。
──问题来的时候,他只全力解决问题,决不自己再制造问题:这是苏梦枕处事的原则。
可是当他面对这样一个“市集”的时候,连苏梦枕也难免觉得一阵昏眩、一阵轻颤。
──其实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容易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倒不易治好,反而是常生小病的人,一向耐得住大病小病。
──擅饮的人少醉,一旦醉倒,也吐得比别人厉害!
苏梦枕极少紧张。
他一紧张,就立即说话。
说话就是他解决紧张的秘诀。
所以人们只听见苏梦枕在说话,看不见苏梦枕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其实大多数人并不是一向都只用耳朵看人,眼睛诉说的。要不然,为何只要声势汹汹,就可以理直气壮?为何只要富贵权威,他说的话就成了金科玉律?
“刚才破板门里雷滚说过一句话,十分荒诞无理,他骂鲁三箭说:‘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这句话真是错到阴沟里去了。”苏梦枕道“其实天下最有资格言勇者,便是败军再战。只有败将才知道败在哪里,对方胜在什么地方。常胜将军不足以恃,反而在败中求胜的良将才是难求。”
白愁飞深吸一口气道:“败将可以再兴,但死将军却不能再复活。”
苏梦枕斜瞄他一眼“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愁飞笑道:“我在想,有什么办法才能够使这班‘六分半堂’的好手,只杀你,不杀我呢?”
苏梦枕即道:“很简单!把我抓起来,献给敌方,你就可以领功受赏,化敌为友。”
白愁飞大笑道:“好主意。”身形一长,就向场中掠去。
看他这一掠之势,至少会有十人当即就要丧命在他指下。
白愁飞出手,王小石不能闲着。
他正要拔剑,师无愧忽然说了一句他听得懂但不明白为何却在此时说的话:
“无发无天。”
这句话一说,苏梦枕的神态立即变了。
他一手就挽住白愁飞直掠的身子。
白愁飞这一掠之速,就算八十条汉子也未必兜截得住他,但苏梦枕一晃身就拦住了他。
──还是白愁飞故意让他拦住,才拦得住?
苏梦枕一把留住白愁飞,只说了一句话:“先看看,才动手。”
这时候,忽然来了一些人。
有的从大道东来,有的自北大街来,有的从三尾街踱过来,有的自南角寮口转过来。这些人都来得很从容、很镇静、很笃定、很安详。
他们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也有高大的、矮小的、俊伟的、丑陋的、强壮的、美丽的,但他们只有两点相同处:
人人手里,都撑着一柄深绿色油纸伞。
人人头上,都裹着一方白巾。
手里拿着伞,是可以遮挡雨水,但便望不着天,人人用白巾包着头顶,便看不见他们的发。
这样一干人,在东、南、西、北四面出现,全往中央靠拢,不徐不疾,但速缓有致,等于包围了这“市集”堵截了这个阵势原有的威力。
这本来是如同棋盘一样绝好的布阵,但忽然堵上了十几子棋,一下子,把原来的优势破坏无遗。又像一幅画,留白处本有余韵,但一下子来几记大泼墨,把空白都堵死。
这干人三五成群,相继出现“市集”里的人面面相觑。那些持伞的人,有的走向鱼贩,有的迈向马房,有几个往肉店包抄,有两三人却向剃头的老板那儿“光顾”总而言之,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目标”和“专职”
这“市集”里头先伏下的“六分半堂”高手,至少有八九十人,这一群撑伞的人大约只有二三十人,但这些人一出现,便形成一个分明的局势:“市集”里的人被撑伞的人包围了。
“市集”里的人莫不变得紧张了起来。
连在“市集”前的一名汉子,枯瘦得像一只晒干了的柿子,颧骨旁的两道青筋,一直突突地跃动在太阳穴上。
他是雷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