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风刮在脸上虽然不像刀但也有针刺的感觉。
惊蛰的春雷已经响过,但大地似乎仍在冬眠之中,见不到半点绿意。
西斜的落日被一层薄晕涂抹,暗红无力,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光和热,也是冷的。
这是个墓园,坐落在土丘上,墓树已经被盗伐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头,华表黯然孤立,翁仲五官不全。
高高隆起的墓头,全为枯槁的野草蓬蒿覆盖,左右的围手也大半倾颓。
从这残存的形势看来,这墓园当年曾有过风光,而现在,已变成了入目凄凉的荒坟,狐兔的窝巢。
墓前广阔的冥坛,现在只能称之为草坪。
草坪上两条人影对立,如果把视线移近些,便可以看出一个是粗扩而不失英挺的年轻武士。
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的中年剑手,衣着相当考究,任何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两个人是在对诀。
拣这样的地方对诀的确很合适,没有任何干扰,生死胜负也没人过问。
仿佛是两根木桩栽在草丛中,不知道已经对立了多久。但木桩还是开了口,是那黝黑的中年剑手启的话端。
“浪子,你盯踪区区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一件事。”
这英挺而带犷悍的年轻武士正是浪子冷一凡。
“你想证明什么?”中年武士语冷如冰,冷中带沉,每一个字都非常有力,黝黑的脸上不显任何表情,仿佛生铁做的。
“阁下在酒楼里扬言知道在下的出身来历,所以在下想证明一下阁下是不是真的知道在下的来路,对在下的身世知道多少?”冷一凡的声音很冷。
“全部,清楚得像自己的手掌。”
“噢!”冷一凡的目光变成了两条线:“说说看?”
“你是映梅山庄的少庄主冷一凡,令尊冷千秋当年被誉为天下第一剑,令师伯‘大悲剑客’为了成全令尊的封号而退出江湖,令堂则是一代武林名花‘雪映红’,对不对?”中年剑手如数家珍般道出冷一凡的身世。
“很对!”冷一凡目芒连闪,脸上已透出杀机:“阁下还知道些什么?”
“一定要区区说下去么?”
“不错!”顿了顿又道:“阁下把所知道的全说出来,不要有任何保留。”
“这倒是奇怪,你自己的身世难道你不明白,需要藉别人的嘴来告诉你?”口角一披,又道:“区区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一直不相信令尊会做出那等被武林天下唾弃的卑鄙事,想听听是否有相反的说词,可惜得很,铁案难翻。”
“铁案难翻?”冷一凡的脸皮子连连抽动,阵子里的杀光凝聚成形。
坟堆的反斜面趴伏着一个人,头埋在枯草里,静静窥视现场。
“浪子,你既然一定要听,区区就全抖出来。当年八大剑派会铸了一面金牌,邀集天下名家,在日观峰顶举行剑会。到会的共有一百二十三人,全属当代的拔尖高手,剑会一连举行了七天,令尊保持不败,笃定是金牌的得主。却不料在闭会颁奖的前半刻,突然赶来一位与令尊齐名的巨擘‘剑中剑’欧阳轩,令尊只好应战,双方棋逢敌手,在到达规定期限之后仍分不出胜负,剑会被迫延长一天”说到这里顿住。
“说下去!”冷一凡的声音已走了调。
“第二天双方再战,百招之后,欧阳轩脱力落败,于是由武当事门‘灵虚上人’代表六大剑派把金牌赠予令尊,令等号称天下第一剑,这时可说是实至名归”
“再以后?”
“适当其时,‘剑中剑’欧阳轩突然倒地,临死指控有人对他阴谋下毒,至使他后继无力而落败。”
“他指控谁?”
“令尊。”
“凭什么?”冷一凡栗叫出声。
“令尊是人所共知的岐黄高手。”
“家父平生从不用毒!”
“浪子,你对区区辩解没有用。”略略一停,又道:“令尊当时也曾竭力否认,但公议结果,收回金牌,由八大剑派推出代表彻查此案。”
“结果如何?”
“令尊从此失踪,变成了悬案。”
一段可怕的沉默。
“阁下凭什么认定在下是冷千秋的儿子?”
“嘿嘿嘿嘿嘿”一长串可怕的冷笑。
“你笑什么?”
“浪子,区区当年刚刚出道,追随恩师赴会观摩,躬逢其盛,对令尊的形貌印象深刻,父子自然有其相似之处。区区从襄阳开始,便一直暗中注意你,研究你的剑法,结果发现你故意改变剑路,实际上你变的不够高明,仍保留了家传剑法若干部分。但这并不能肯定区区的猜想,所以在酒楼上故意说知道你的身世,很不幸你的反应证实了区区的判断!”
冷一凡的身躯震颤了一下。
“还没有请教阁下的称呼?”
“应无敌。”
“应无敌?那该称阁下应大侠。”
“错了!”
“这怎么错了”
“浪子,这大侠二字跟区区完全不相配,如果你听说过‘武林判官’,就可知道区区是何许人物”
“职业杀手?”冷一凡深吸了口气。
“说对了!”头一扬,朗吟道:“南常北判,鬼惊神愁。”
“啊!”冷一凡先啊了一声,然后沉声道:“原来阁下便是名震南七省的职业杀手‘铁面无常’,幸会!”
“浪子,碰上了区区,是幸是不幸还很难下定论,现在区区的话全抖明了,你准备怎么办?”
“阁下是唯一知道在下来路的人,而在下不愿身份暴露,目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冷一凡话锋顿住,目芒灼灼逼人。
“哪一条路?”
“阁下身为职业杀手,应该是很明白那条路。”
“嘿!”地一声冷笑,应无敌沉缓地道:“你要动剑,想灭口,对不对?只可惜这与区区的规矩不合,区区的剑只在两种情况下出鞘”
“哦!在下很想听听!”
“这无妨告诉你,第一种情况,区区以杀人为业,换句话说,就是谋生之道,所以要在有相当代价之下才拔剑。第二种情况,生命受到威胁时必须拔剑,现在两种情况都不具备,所以区区不会轻易拔剑。”
只求利,不计名,标准的职业杀手口吻,但不失坦白。
“现在是第二种情况。”冷一凡冷冷地说。
“哈哈哈浪子,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吧?凭你也能使区区的生命受到威胁?”应无敌不屑地笑着说。
“在下只讲原则,不作兴什么规矩,出不出手是在下的事,拔不拔剑是阁下的事。”
冷一凡前跨一步“呛”地拔剑离鞘,半扬,一个极其玄诡的起手式,寒声道:“职业杀手杀人是极平常的事,被人杀也是理所当然,要是有人发现阁下陈尸此间,不会引起太大的惊奇。”
“浪子,要是区区如此容易被杀,就不会活到今天等你来下手,区区的规矩绝不能破,恕不向你说再见,与职业杀手再见总不会是好事。”
说着,挪动脚步
“看剑!”栗喝声中,冷一凡长剑攻出,凌厉得令人咋舌,这是蓄势的一击。
应无敌飘了开去,相当古怪的姿势,是从极不可能的角度下扭出剑圈,毫不迟疑,就旋扭之势猛然加速,如流星般飞逝。
冷一凡衔尾疾追。天色已经昏暗。
一前一后两条人影迅快地消失在薄暮的茫茫夜色中。
伏匿在墓顶的人影飘落,在草坪上停留了片刻,朝另一个方向奔离。
四野又恢复了寂静。
上清宫--一座败落的道观。由于地处偏僻,香火几等于无。
道土陆续星散,另觅枝栖,一连三进的道观,只剩下一个老迈的火工道人。
老人没地方可去,只好留下来度其余年,他住在头一进的厢房里,为了出入方便,活动范围也只限于这一进。
天黑老人就上床,灯油钱也省了。
后面两进,由于乏人清扫,已经是蛛网尘封,大白天里都有鬼打人的感觉。
现在是起更时分。
第三进的一间厢房里不但有人而且有灯,灯下,是个清癯的白发老人,很有几分仙风道骨。
从房里的情形看来,这老者并非不速之客,而是一位久住的长客,陈设虽然简陋,但打扫得非常干净。
至于那真正的主人火工老道,是否知道观里住了这么位客人,就不得而知了。
两条人影来到门外,齐声道:“老前辈!”
老人似在阅读一本经书。
“你们回来了?”老人发问,没抬头。
“是的!”两人之一回答。
“一切顺利么?”
“情况正如所料。”
“进来!”
“是!”两人进入房中,赫然是浪子冷一凡和铁面无常应无敌,老人摆摆手,两人到角落里的椅上坐下,各据一角,斜面相对。
老人徐徐掩上书卷,抬起头,阵子里射出两道极细极细的线,像电芒中分割出来的两根细丝。
而这细丝仿佛能穿透实体,先射向应无敌,然后转向冷一凡,停住。
冷一凡被细丝盯住,下意识地感到一阵不安。
“浪子!”老人声音似乎也凝成了丝线,刺人耳鼓。
“老前辈”
“明日日出之后,你便是职业杀手‘铁面无常’应无敌了,你必须切记住自己的身份!”
“是!”冷一凡欠了欠身。
“你们确定有人在暗中看你们演戏?”
“是的,百分之百的确定。”
“那好,希望这‘抛砖引玉’之计能够成功,往意!你必须要有耐心,只消稍露破绽便成打草惊蛇了!”
“是,晚辈理会得!”冷一凡再次欠身。
“现在老夫就准备应用之物,半个时辰之后施术,你俩先到最后一间房里候着,同时”目光转向应无敌:“你把该告诉他的全告诉他!”
“是!”应无敌起身回答。
两人离开老人的房间,来到边同中,没有灯火,一片漆黑,藉着窗外微光,摸了两条长凳坐下。
冷一凡的心情有些紧张,同时也有着一种莫名的冲动。
半个时辰之后,他就要在天下第一易容专家“幻幻子”的手下,变成名震南七省的职业杀手“铁面无常”应无敌。
而现在面对的应无敌将回复“江湖秘客”的身份,江湖秘客锲而不舍地全力助他达成大愿,双方不断接融,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不但没看过江湖秘客的真面目连对方的来历也仍然是谜
“浪子老弟,你需要知道什么?”
“阁下的来路。”冷一凡心里正想着,不由脱口而出。
“老弟,不是我故作神秘,目前还不能,我知道你憋不住,但你必须忍耐,等到事成你就会明白一切。”
“可是,在下”
江湖秘客不等他说完,说道:“此次在如意山庄最大的收获是证实了‘剑中剑’欧阳轩真的没死,令尊的判断非常正确。”
“欧阳轩能化装成老驼子,当然也会以其他的化身出现,希望这次能引他出来。”冷一凡充满信心的说。
“老弟,这点我有自信,你故意亮了身份,等于显示了你行走江湖的目的,他不会放过你的。”
“像他这等奸诈阴险的人物,一定会使出最阴险的手段来,而且不露爪牙,你必须运用机智把他挖出来。”
“嗯!”冷一凡深深点头。“半个时辰之后,你将蜕变成应无敌,切记我事先向你说过的那些细节,不能稍有破绽,武功、姿态、性格、口吻等你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不过,在下担心的是对方万一知道现在的‘一心和尚’就是当年的职业杀手应无敌,那岂不”
“不会。第一,应无敌远在南疆,欧阳轩是北方人物,他们不可能见面,第二,应无敌以铁面无私的姿态出现只短短三年,被蓬莱三怪之一的‘离尘子’老前辈劝化回头,出家之后十余年没出现江湖,已经被人淡忘,而且他早已抛掉俗家的一切。第三,幻幻老前辈的易容之术独步天下,跟他本人比对也难分真假,比如说”
说至此,突然住口。
“比如什么?”
“算了”
“怎么不说下去呢?”
“反正绝对相信幻幻老前辈的奇术就是,倒是有句话要特别知会老弟!”
“请说?”
“贾依人是最佳助臂,希望你别对他存有任何成见,你对他的为人看法并不正确,将来你会明白。”
冷一凡勉强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在如意山庄,贾依人与如意夫人李艳娘在卧室里的亲呢动作是自己亲眼看到的,这印象无法消失。
但贾依人为自己的事尽力却又是事实,既然江湖秘客如此说了,自己不能太不近情,只有暂时依顺。
“阁下,巧姐儿她”冷一凡对这件事一直憋在心头,忍不住不问,江湖秘客是唯一与她接触的人。
“嗤!”江湖秘客发出一声短笑。
冷一凡一怔道:“阁下笑什么?”
“老弟!专心你自己的事吧!她会在适当的时机跟你见面,其实你也明白,她一直在暗中帮助你。”
冷一凡有些心痒难搔,但也无可奈何。
不久,幻幻子持灯步了过来。
灯光一照,冷一凡这才看清这房间中除一桌一床两张长凳之外,设任何陈设,房角里全是蛛网,看来平时没人居住。
幻幻子把应用之物朝桌上一放,道:“现在开始施术,上床吧!”
冷一凡躺上了光木板床。
同样的时刻。
在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房间里,青灯娓娓,一个衣着普通,貌相威严的老者端坐炕上,面前摆了张矮脚几,几上摆着酒菜,老者在悠闲地独酌。
一声干咳,一个灰衫中年进入房中。
这灰衫中年看上去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眉宇神色之间透着相当的精明,一望而知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他躬一躬身,然后趋近炕边。
炕上老者的悠闲神态突然变成了严肃。
“怎么样?”“已经证实浪子确是冷千秋的儿子,他叫冷一凡。”
“哦!”老者平平无奇的阵子突然射出厉芒,像强烈的电光一闪而设:“那黑皮肤的是什么身份?”
“鼎鼎大名的职业杀手‘铁面无常’应无敌!”
老者像受了极大的震惊,目芒再张,久久才告收敛。
“这杀手久已没听说在江湖走动,怎会突然出现在北方?”说完,深深思索了一阵,沉缓地道:“邝师爷,消息绝对正确?”
“绝对,在下暗中尾随到一个墓园,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而且在下当年刚刚出道,曾在岳阳楼畔经人指点见过应无敌。那时他还年轻,约莫二十多岁,虽已时隔十年,他由年轻变成了中年,但轮廓相貌还可辨识。”
“结果如何?”
“双方只斗口,最后浪子出剑,应无敌保持他的规矩,没代价或是生命没受到威胁剑不离鞘,他走了!”
“依你看双方的功力”
“应无敌以杀人为业,自然有他独到的杀手绝招,根据传说,毁在应无敌剑下的不下五十,而且都是南方武林中的顶尖人物。仅此而论,他的功力应在‘北判’之上,而今天黄昏在墓园现场,他从容避过浪子全力的一击,又从容离去,单只身法就超过浪子许多。”
“嗯!”老者深深点头,举杯,杯子停在口边:“密切注意应无敌和浪子的行踪,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报老夫知道。”
“是!”邝师爷躬身、离去。
老者仰头干了杯中酒,然后重重地把酒杯按在桌上,自言自语地道:“太好,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不管付多大的代价,非掌握住这机会不可,一举而数得”他像是很兴奋,又斟了一杯灌进喉咙。
还不到正午,正阳酒楼已上了六成座,这酒楼在开封排名在中等,适合于稍有身份或是自认为已具有那么点身份的人物光临。
“五号座添酒!”
“菜马上到!”
“二号加两座!”
“”小二们大声地吆喝着,经过特殊训练的喉咙总是比酒客的嘈杂声高一个音程,不然便无法彼此呼应了。
酒客陆续上座,他们的额头也开始冒油。
通常当门当路的大桌子必然先满,而靠角落的所在设的是单座,光顾的是单身客人或是二三人的小酌。
现在,靠柜台右方角落的三个单座有两个已有了客人,一个是能迷死女人的小白脸,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各自喝着酒,小白脸是贾依人,黑皮肤中年是化身“铁面无常”
应无敌的浪子冷一凡。
冷一凡的化妆巧妙得近乎神奇,一般的易容术不是神情呆滞便是容色不正,很难瞒过明眼人。
而冷一凡的容色仿佛是天生的,照样有各种变化反应,此刻,他是冷漠但在沉思的表情,老半天才喝上一口酒。
贾依人却是神采飞扬,灵活的眼珠子不断地溜转。
一个貌相威严的老者朝贾依人桌边走来,冷一凡心中一动,来的是胡蕙君的父亲,也就是如意镖局的总管胡方正。
他现在是“铁面无常”应无敌,看到熟人也只作不见,反正没人能认得出他来。
“贾老弟,幸会!”胡方正已到桌前。
“胡总管,真是难得,请坐,在下叫小二添杯”
“不!”胡方正急急插手:“老夫是应几位好友之约来的,就在进门那一桌,忽然发现老弟在座,所以特别过来打个招呼!”“请坐下谈谈!”
胡方正拉了把椅子在贾依人对面坐下。
“老弟还在开封?”
“是,有点小事耽搁,这早晚就要离开了。”
“怎不见浪子”
“哦!在下跟他两天前分手,他已经离开了开封,目前行踪不知道,江湖浪荡的人嘛,总是要分开的,胡姑娘好吗?”
“这丫头还好,承老弟关心!”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沉吟了片刻之后,笑笑开口道:
“有件事不瞒老弟这丫头对浪子死心眼,浪子走了,像是带走了她的心,整日价没精打采,三天难得说上五句话。”附上一声轻叹。
冷一凡为之心弦连颤,他并非不喜欢胡蕙君,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的心已属于女杀手巧姐儿。
男女之间的感情是独占的,不容分润。
他目注酒杯,装作设事,耳朵却在注意地听,两座相隔不到五尺,连彼此的呼吸都几乎可以听到。
“这只能说是无缘!”贾依人苦苦一笑。
“浪子并非自大,也并非寡情,以胡姑娘的人才,配他实在还有余,只是他已心有所属”
“老弟,闲事一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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