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仍旧带着凄凉的微笑说:“如果真有所谓‘薄命女儿’的话,我便是一个。在我家里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我母亲只顾想她自己的事。弟弟又小。我的苦楚谁知道?……有时我心里实在难受,便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或者倒在床上用铺盖蒙住头哭,害怕人听见哭声。……大表嫂,你不要笑我爱哭。只有这几年我才爱哭的。自从我母亲跟他继母闹翻以后,我就常常哭。后来我们离开省城的时候,我也哭过好几次。这都是我命中注定了的。我现在想,倘若他母亲不死,也许不会有这种事情,因为他母亲很喜欢我,而且她们究竟是同胞姊妹,比堂姊妹亲些,感情也好些。……大表嫂,你想,我的痛苦,又向哪个倾诉?没有一个愿意听我诉苦的人。我的眼泪只有往肚里吞。……”她停了片刻,用手帕掩住嘴咳了两声嗽。“后来我出嫁了。我自己并不愿意。然而我也不能够作主。在赵家一年的生活真是痛苦极了,我至今还不明白当时是怎样过去的。那时候我真是有眼泪不敢哭。我若是在赵家多住一两年,恐怕现在也见不到你了。……哭,倒是痛快的事。别的事情人家不许我做,只有哭是我自己的事。……然而近来,我的眼泪却少得多了。也许我的眼睛快要枯了。杜诗说:‘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然而要不使我的眼枯,我的心又怎么能安放呢?……近来虽然泪少了,可是心却常常酸痛,好像眼泪都流在心里似的。大表嫂,你不要为我悲伤,我是值不得你怜惜的。……我本来决定不再见他一面。然而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牵引到他的身边,同时又有什么东西把我从他的身边推开。我明知道我今生没有希望了,然而这几天我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似的。你不要责备我。……现在我决定走了。请你把这一切当作一个噩梦。不要把我当做没有心肝的人。……”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流泪,只是带着凄凉的微笑。她不再哭了,可是在心里她却流着血的泪。
这番话里荡漾着一个不幸的生存的悲哀,诉说着一段凄哀的故事,它们一字一字、沉重地压着瑞珏的温柔敏感的女性的心。瑞珏注意地听进了这些话。她连一个字一个音也不肯遗漏。她也不哭了。她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梅的一张带着凄凉的微笑的脸。她自己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上面的薄粉被眼泪弄花了一点,但是并不妨害它的美丽。她等到梅住了口,便默默地对着梅把头摇了几摇,活像一个女孩子的顽皮,她的脸颊上渐渐现出了笑窝,她微笑了。这是凄凉的微笑,感动的微笑。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悲哀。她把两只手压在梅的肩上,用亲切的、清脆的声音说:“梅表妹,我不知道你这样苦。我不该引你讲起这些话。我太自私了。你的处境比我的苦得太多。你以后一定要常常到这儿来。梅表妹,我真是喜欢你。我恨不得把心也交给你。这是实在的话。我只有一个姐姐,可怜她已经死了。你比我大一岁,你如果不嫌弃,就认我做你的妹妹罢。你说没有人安慰你,让我来安慰你。只要你过得好,我心里也高兴。你以后要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答应我你要常常来,这才是你不讨厌我,而且原谅了我。……”
梅的眼光变得非常温和了,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感激地望着瑞珏。她把瑞珏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拿下来,紧紧地握着它们,她的身子紧偎着瑞珏的身子。过了片刻她才吐出下面的一句话:“大表嫂,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谢你才好。”过后她便埋下头只顾摩抚瑞珏的一双丰满的手。
梅接连地咳了几声嗽。瑞珏看见梅微微地喘气,关心地望着她,还带着焦虑的表情问道:“你常常咳嗽吗?”
“有时咳,有时又不咳,不过晚上咳的时候多。近来好了一点,只是胸口常常痛。”
“你在吃药吗?我看这种病应该早些医治,要医断根才好,”瑞珏十分关心地说。
“从前吃过一些药,病好了一点,但是也不大见效。现在每天吞点丸药。我母亲说这不是什么大病,不要紧,吃一点补药,一面在家里好好将息就可以了,”梅解释道,她的声音显得特别动人怜爱。
瑞珏激动得厉害,一种强烈的爱怜的感情抓住了她,她贪婪地望着梅的脸,同时紧紧地捏住梅的手。两个人心里的感觉,自己都不能够明白地形容出来。她们埋着头低声谈了一阵话。
最后瑞珏站起来说:“我们应该出去了。”便走到桌子前面,打开镜匣,对镜理了发鬓,傅了一点粉,又把梅拉到桌子面前,把她的头发梳理了一下,也给她淡淡傅了一点*。然后两个人手牵手地走出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