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打翻了,覃夕床上簇新的被子浸染了一大块。
“丫头,刚烧开的水!”他轻捏起我脸颊又翻过我的双手来细心检查。覃夕的眉宇间平素总是带着几分凌人的气势,对着我却是一减再减,平和若寻常的年轻男子,“我不好,该温一温再给你。你也是,不要一对上老四的事就跟丢了魂一样……”
索性我反应尚算快,口中并未烫伤得多厉害,手上更是一点事也没有。舌尖不久就酥麻地毫无知觉了,只是唇上又一点肿,半响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对不起”。
他“嗯”了一声,又倒了一杯水放着才坐在我身边,脸上仿佛是笑,“师父说什么了?”
我心中少顷又起了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感慨,便把鹃姨做的事告诉了覃夕。
覃夕听了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淡淡说道:“也怨不得鹃姨一片用心良苦,谁都看得出将来师父是要把宛居交给老四。”
他说得极为从容,我却眼皮倏忽一跳,仍是有些厌倦,才轻声道:“可这些与梅何干?与我又何干?”
“你的意思是,宛居将来如何与你无关?你毫不关心?”他踌躇一下,双眉间蹙成个“川”字,终于问道。
“是是是,宛居生我,宛居养我,宛居造就我,小的一刻不敢忘怀,当效犬马之劳,终生为约。”我最听不得这种话,连忙向后往床上倒去,身侧压着得正好是那一块被水打湿的被面。温骤然降低干得也快,仿佛刚刚还是滚热腾气的,稍纵就凉得坚硬了。
相对默然良久,我心绪烦乱,仰躺着仍是无可奈何道:“外头的谎话,我说得够了,唯有家里人不愿骗不想骗,可偏偏师父让我去瞒骗四哥,无论那是不是出于善意。覃夕,有那么一刻,我当真希望自己跟宛居一点关系也没有,做不回普通人哪怕是做一只孤零零的散鬼,好过这般。”
说完一闭眼,能得这一点机会喘息倾吐,总算痛快了些,说了也就说了罢。
我对师父此举,心里无可避免地存下分毫芥蒂,不吐不快。
片刻,只觉得身边安静,忽得身子被压得一沉,睁开眼却对上额上覃夕无限暖洋的目光,闻他对我低声耳语道:“那我呢?你也希望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大觉暧mei,径直推开他坐起来,清了一声,扬声笑道:“我说的是宛居,并没有扯到别的上头去。你也说了,师父是要把宛居给四哥,届时照规矩我俩还是一样要出去自立,迟早的事。”
他翻了身仍是歪在床上,顽意大盛,“不知你什么时候离心变得这样重了。也好,我倒开始有些期待了。”
我轻啐了一口,抚了抚发胀的下唇,走到案边去取凉了的水来喝,一眼睇到看桌上的图。
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各式部件,颇是古怪。
“这是什么天书?”我好奇问道。
“噢,这是一些机械图。”覃夕介绍道,“我也是前些日子从竹师兄那里借来的。”
“怎么他还懂这些东西?”我尤不愿提到陆家的人,却笑道:“你倒是好学。”
“学无止境。”他过来按住那图,啧啧赞道:“这里头亦有很深的学问。我想着将来或许有一天,机械会代替许多人工的智慧。”
“机械脑袋?机械心?”我并不懂却觉得有意思,大笑着指一指他,再自指一指,“机械手臂?像你我一样。看来不必坐等将来了,宛居现成摆着一堆,师父快用不过来了。”
“你今日真是怨气冲天,我都快听不下去了。”他佯作郑重其事道:“赶紧去休息,折腾一天了!再磨磨蹭蹭,板子伺候!”
我会意抱拳一笑,道,“师妹遵命。”
他和颜目送我出门,又回去坐下看那些怪图。
我替覃夕轻轻带上门并没有即时回房,而是又悄悄去推了四哥的房门。
那房门给风吸住了,有些吃重,一推开看道窗户果然未关好。
他室内纤尘不染,只一对帘子被风灌鼓着膨得厉害,远远看去好像里头藏了一个人形,令人森然。
他似乎走得匆忙,我愈有些吃不准到底怎么了,又是一言不出又是悄然离去。
我微一叹息,过去把窗户闭紧,看到也是案上,青石镇纸下一幅字像是新留的。
映着头顶直泻下的并不皎洁的月光读一读,脸色微微一变,“吹开吹谢东风倦,缃桃自惜红颜变”。我无声无息弱力一笑,果真聪明如四哥,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何况那是他的心上人。
原来不过是我自欺欺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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