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再次回到长安。
与前面一次相比,这一次的行程显得更加短暂。她此时身具无上神通,已非旧时那个姚秦宫中刁蛮聪慧的公主。
回忆起以往的种种,不过是云烟一缕。她慢慢地走入城中,注意到街头妇人们鬓上插着的白色绣绒花,一个两个也便罢了,但每个走过来的妇人皆是同样的装扮。
她的心沉了下去,是国丧,家里有人死去了吗?
她急忙向皇宫行去,在宫门前看见周身缟素的大小官吏,他们都聚集在一起,却被阻在朝门之外。
忽然有人看见她的身影,低呼道:“公主回来了!”
官吏们马上围了上来,放声痛哭。
无双轻叹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官员止住哭声:“皇上驾崩了。”
他说完这句话,众朝臣的哭声便更加响亮,仿佛不大声哭泣不足以表明自己对先帝的忠心。
风从树梢上掠过,两只寒鸦一动不动地站在枝头,警惕地看着这一群悲伤的人们。
无双抬起头:“太子在哪里?”她淡淡地问,平静的脸上殊无悲凄之色。
面对她如此冷漠的表情,众朝臣反而觉得自己的痛哭有些做作,哭声便悄然减弱了。一名官员回答:“先帝刚刚驾崩之时,南阳公姚愔密谋作乱,他带兵冲入皇宫,却在争斗中被太子失手射杀。虽然太子得以平息叛乱,但却甚是自责。为了此事他迟迟不愿登基,独自幽居在东宫中,谁也不见。”
无双点头,轻省道:“我知道了。”她向着皇宫中行去,听见身后隐隐传来的议论声:“公主回来就好了,总算有人主持大局了。”
她便忍不住苦笑,她已经不再是昔日的无双,只怕要辜负他们的期望了。
在进入东宫以前,她看见了坐在菩提树下的姚佛念。多日不见,他又长高了一些,面容也更加漠然出尘。无双远远地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他苍白憔悴得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纸人。她想,或者他的降生也是宿命的错误,总觉得他的人在这个世间,灵魂却早已经游离在尘世之外。
她终于还是没有叫出他的名字,转身离去了。
东宫中鸦雀无声,看不见一名侍者,想必是姚泓将所有侍者都屏退了。
无双一路向里走,在东宫的最深处见到了她的长兄姚泓,一身白衣素服,独自坐在略显昏暗的宫舍内。
似乎惊觉有人靠近,姚泓抬起头,猛然见到面前站着的竟是无双,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喜色。但这丝喜色一闪即逝,他很快便寂然如故。
无双看见他的鬓边多了一丝自发,她的心便有点刺痛。长兄姚泓,自幼喜爱诗赋,常常被人指摘无经世之才,而且又体弱多病,因为这个,先帝曾在太子人选的问题上踌躇了许久。虽然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被立为太子,但无双却觉得,以长兄的个性,得以继承帝位,不知是福还是祸。
两人都沉默不语,气氛便更显低沉,仿佛连阳光都被隔离在东宫之外。
半晌,姚泓方道:“你回来了。”
无双无言地点了点头。
“自你走后,父亲便病入膏肓,他很思念你,又惊闻魏国传来你与拓跋嗣失踪的消息,因此病得更重。我虽然安慰父亲,你不会有事,但他却无法释怀。幸而在他临死以前,见到了魏国的使者,知道你己经脱险,方能含笑而逝。”
无双心里一酸,她本以为自己已看穿世事,没有什么事能够再让她心动,但此时听到这些话,仍然觉得悲从中来。但她的神色平静如故,并没有流露出心底的感受。
姚泓定定地注视着她的面颊,忽然道:“你到底是谁?”
无双只觉得姚泓看着自己的神情无比陌生,完全不似自幼疼爱她至深的长兄。她低声道:“哥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妹妹无双啊。”
姚泓苦笑着摇了摇头:“有时候,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不认识似的。你真是我的妹妹吗?”
无双低声道:“我当然是你的妹妹,无论我是谁都好,我却仍然是你的妹妹。”她似是说给姚泓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是谁?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谁又能找到答案?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尽量使自己摆脱笼罩在身上的无力感,她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我听朝臣们说。哥哥不愿登基,是因为错手杀死愔哥哥的原因。”
姚泓点了点头:“不错,愔弟虽然也有错,但他到底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弟弟,我没想到居然会错手杀死他。我还有何面目面对先帝?”
无双摇了摇头:“这并非是哥哥的错,如果一定要说有错,错的也是命运,不该将哥哥降生在帝王之家。你是否想过,如果你再不登基称帝,国内必有变乱,国内一乱,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到时你更加无法面对父皇。如果哥哥一定觉得自己有错,就更应该当一个好皇帝,证明你错手杀死愔哥哥是没有错的。”
姚泓叹道:“道理我又怎会不知?但只要闭上眼,我就会看见愔弟死前那双怨恨的眼睛,我知道他是满怀怨恨而死的。其实父亲生前便有意立他为嫡,只是碍于我是皇后所出,才最终选择了我。”
无双道:“并非如此,父皇不想选你,是因为你的宽和仁厚,他最终选你,还是因为你的宽和仁厚。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你可能是不称职的,但父皇却知道若是你当了皇帝,一定会善待你的兄弟姐妹。如果真的选了愔哥哥,只怕他称帝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排除异己。到时姚姓一族,便有大难了。大哥,你降生在这个世间的命运,就是成为秦国的太子啊。”
忽听窗外传来数声寒鸦的鸣叫,无双悚然而惊,这叫声肃杀无比,有事情要发生了吗?她一时间心乱如麻,以她的能力己经可以改变这人世间的一切,但是神或是半神却有明确的规定,绝不可以插手干涉人类间的争端。她亦不知自己现在算是人还是半神抑或是神,如果有神通便可以算是神的话,人类中也有许多人拥有神通。
次日,姚泓终于走出东宫,宣布称帝。登基仪式一切从简,草草而就。姚泓登基后不久,便传来南方晋国大军压境的消息。晋军是刘裕派出的,趁着姚秦国丧及内乱之时,一路长驱直入,很快便到了长安城外。
城破在即,无双忽然想到,自回来以后,都不曾拜见过鸠摩罗什,或许老师可以解开自己的疑惑。
她命人驾了一辆小车向着逍遥阁而去,一路行来,只见路边的房门紧闭,街上空无一人,繁华的长安忽然变成了一座死城,只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小儿的啼哭。
小车停在逍遥阁前,只见门庭萧瑟,草木凋零,似有许久不曾有人行走过了。无双走入园内,只见一个身着僧衣的小童,手执一把扫帚正在打扫落叶。他看到无双进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师姐回来了?”
无双点点头:“老师他”
“老师前些时候偶感风寒,自觉大限已至,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等到师姐回来。”
无双心里凄然,连鸠摩罗什也死了,还有谁能够解答自己的疑惑?
“老师临死对我说,师姐必然还会回到长安,他有几句话要我转达给师姐——世上的万事没有完美无缺的,虽然师姐一心想将一切都做到最好,但有许多事情却是无法勉强的,师姐只要尽到自己的本分就是了。各人有各人的宿命,慈悲之心并非只是针对某人或者某事的,当别人感觉到你的残忍之时,也许正是因为你的大慈大悲。”
无双心里酸楚:“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有七情六欲,有许多事情我真的做不到。将整个三界的命运都交给我,我真的负担不起,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姚秦公主,或是一个平民。”
这些话她虽然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思量,却从来不曾告诉任何一个人。但此时,在逍遥阁中,她却忍不住说了出来。
听者只是一个不甚明了世事的小童,他睁大双眼望着无双,满脸皆是不解与迷惑。
无双转身离去,小童却忽然道:“师姐,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在街上流浪,是师父收留了我,从此我不必再忍饥挨饿。我有时也很嫉妒那些有父母的孩子,因为他们永远是那么幸福。我不止一次地想,为什么人间如此不公平,有些人生下来就过着好日子,而有些人,没有做过错事,却要吃那么多苦。”
无双不由停下了脚步:“你可找到了答案?”
小童道:“没有,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有一天,在我遇到师父以前,我在长安街头杀了一个人。”
无双一怔,不由得回头道:“你杀过人?”
小童点点头:“那是一个比我年长三四岁的姐姐。她出身在富贵之家,我见到她时,她正在长安的街上闲逛。她很可怜我,请我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东西。我吃了很多,吃完了又要,她便一直叫老板再送上食物。后来我终于吃饱了,她拿出一个小荷包付账,我看见她荷包里的银子,忽然就生出了歹念。我不知我是天生贪婪,还是被饿怕了。我抢了她的荷包转身就跑,她便一直在我身后追赶,我跑到无人的地方,跑得筋疲力尽,她也追得筋疲力尽。我求她不要再追我,她说银子可以送我,但请我答应她以后不要再抢钱,她说抢钱是不好的。”
无双轻叹道:“你却杀了她?”
小童神色寂然:“她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也许她会报官,于是我拿起地上的石头砸在她的头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因为贪婪,也许是因为恐惧。我很快就发现她死了,那时我才猛然发现,在我的一生中,她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也便因此,我到官府自首,请他们判我死罪。但师父却救了我,他说,如果我要死也可以,但要我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再死。”
“你可曾想明白?”
小童摇了摇头;“到了现在我都不曾想明白,我只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不会杀那位姐姐。如果马上死去可以换回她的性命,我宁可马上便死。”
无双默然,半晌才道:“为何要告诉我此事?”
小童道:“因为在我的心中,除了师父以外,师姐就是我最敬仰的人,我不希望师姐作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无双凄然一笑:“你放心,我早已经作出了选择,永远都不会后悔。”她走出逍遥阁,马车已经不见了。一队晋军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领军的将领十分恭敬地向她行礼:“刘将军自与公主别后,一直思念着公主,命我等前来迎接公主。”
无双淡然一笑:“我是否可以回宫一趟?”
那名将领点头道:“刘将军特别吩咐过,公主无论做什么都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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