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亮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小老头,满头白发,一看就知道老实本分、吃苦耐劳。
冯家平日里应该是他的母亲当家,但冯母也不是什么强硬人,丧子之痛让她变得失魂落魄,得知王七麟等人到来她先是有些茫然、随即又有些惊喜:
“大人呀,是不是犬子的死因有变动?他没有自杀,他不会自杀呀,别人不了解,我这个当娘的能不了解吗?他怎么会自杀呢?”
一开口,泪水往外流。
但她是冲着门口方向说的。
王七麟刚才在门口与她打招呼,这会已经进屋了,老妇人的面孔却还朝向门口。
见此他诧异的看向冯赵氏,冯赵氏哀恸的说道:“我婆婆、我婆婆她眼睛不太好了,自从我家大伯哥过世,我婆婆日夜难过,只要醒着便忍不住流泪,时间久了她的眼睛坏掉了。”
如今在城里城外、学院内外,冯亮已经成了笑柄,可是在母亲眼里,这永远是她骄傲的小三元大儿子。
看着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冯母,王七麟依稀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扶着冯母坐下说道:“请老夫人放心,朝廷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如果冯秀才的死亡有外因,那我们一定会查出来!”
冯母流着泪要跪下磕头:“大人您费心、您费力,我儿子不能自杀呀,他怎么会自杀?而且他怎么会在科考结果未定的时候就自杀?绝不可能!”
在王七麟看来,冯亮的死确实有些疑云,他死的很古怪。
秋闱之后考生们纷纷前往烂陀寺拜活佛求赐福,冯亮也去了,他顺利的回了家,然后失踪了。
当时恰好其他书生失踪案发生,府城衙门将他的失踪与其他书生失踪合并成了一个大案。
可是仅仅三天之后他的尸体又被发现了,疑云出现这里:他的尸体被发现在一座泥坑中。
这个泥坑就在天枢镇外的一座农田中,是冯亮自己挖掘的!
他挖坑这事被当地百姓看到过,因为冯亮实在有名,连寻常百姓都有认识他的,他们当时还传他此次又考砸了,所以发疯了。
冯亮挖出坑后往里灌入水变成泥坑,后来他失踪三天,泥坑旁边农田的佃户想来填了坑,结果走近一看一只手伸出在泥坑外面……
衙役们挖开泥坑,冯亮像是打坐一样盘腿坐在里头,整个身体除了伸出来的一只手,其他部位全被干涸泥块封堵的结结实实!
王七麟将自己的设想说了出来,道:“有人猜测说冯亮这次又考差了,受不了屡次落榜的压力自杀?”
“胡说!这是胡说!”冯母激动的站起来挥手喊叫道,“犬子性格我这当娘的最了解,别看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心性坚忍、心胸开阔,旁人忍得了的事他能忍,忍不了的事他也能忍!”
冯赵氏说道:“是的,大人,我大伯哥此人求学之心坚如磐石,平日里我们担心他压力太大受不了去宽解他,反而会受到他的宽解,他一直说一句孟亚圣的话——”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徐大接话说道。
冯赵氏点头:“对,就是这句话!”
冯母和冯赵氏接着告诉王七麟,冯亮绝不会因为担心再次落榜自杀,因为在科考结束后他情绪还挺好的,回来告诉他们说这次有把握考中进士。
所以有同窗上门邀请他前往烂陀寺他便去了,他认为此次秋闱人事已尽只听天命,他已经竭尽全力,能不能中举人就全看老天爷是否保佑。
可是回来后他的情绪就变了,冯母抹着泪说道:“他变得闷闷不乐,白天的时候便扛着铁锨去城外挖地。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只是见他扛着铁锨出门,我们没有多问。晚上回来,他便与我们攀谈,很反常的谈到半夜才会去睡觉。”
王七麟立马问道:“那他攀谈内容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没有,就是从小到大的谈,问我和他爹一些他小时候的趣事,与我家老二、老三一起回忆童年和少年的往事,都是这么些事,全是小事……”
“其实有一点挺反常的,婆婆怕是没有意识到。”冯赵氏打断冯母的话说道,“我大伯哥往日嗜书如命,他喜欢读书,并且深信读书能改变自己和我们这一家人的命运。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却说,自己其实不应该读书,应该去牧牛放羊,那样才能改变这一家人的命运。”
王七麟问道:“他说自己应该去放牛放羊?这话有什么隐含意思吗?”
冯母摇头道:“这有什么隐含意思?犬子童年时候放过牛的,那时候家里还在乡村,地里活计全靠一头牛,于是犬子学一位圣人牛角挂书,一边放牛一边自学。这被一位先生瞧见了,先生爱惜他聪明才智,不收我家学粮自愿教他上学,这才一步步考上秀才有了名声。”
学粮是乡村民塾中,学生家里给先生的学费,多数农民没有钱,连孩子上学的学费也付不起,所以他们就给先生供应柴米油盐,一起养着先生。
与冯母、冯赵氏聊过后,王七麟又去了冯亮书房,他想看看能不能在书房找到线索。
冯赵氏带他们去往书房,说道:“王大人,我大伯哥真的不会自杀,他心态乐观、对未来充满信心。对他来说读书并非是为了考功名或者做官,而是他就喜欢读书,他的追求从不是考上状元做大官,而是能读遍天下书。”
这点说的不夸张,王七麟进入书房一看,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书卷,许多是手抄本,是冯亮一笔一划抄写出来的。
就像冯母和冯赵氏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喜欢读书的男人。
书房门窗破旧,书卷众多,但环境干净、桌椅书本排放整齐,笔墨纸砚四宝搁置的规规矩矩。
王七麟随口问道:“现在每天还有人来整理书房吗?”
冯赵氏哀伤的说道:“是我婆婆,她每天给我大伯哥整理书房,这件事她已经给我大伯哥做了二十二年了。”
听到这个数字,王七麟忽然反应过来:“你婆婆今年贵庚?”
“四十六岁。”
王七麟一惊,他看到的那老妪像是六十四岁!
失去儿子这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了。
冯赵氏从桌子上拿出一本书给他看,说道:“这本书是我大伯哥从烂陀寺回来后抄写的一本书,除了外出挖坑和陪我们说话,他其他时候便借书抄书,王大人,您说一个要自杀的书生,临死前还会做这种事吗?”
王七麟摇头。
他接过书本一看,书名是《水经注》。
徐大放眼扫了扫,赞叹道:“这里的书真全啊,四书五经,《诗经》、《荀子》、《扬子》、《文中子》、《老子》、《庄子》,各朝代史籍,《齐民要术》,书桌这里还有《梦溪笔谈》、《大唐西域记》……厉害啊!”
他拿下书本翻开,许多书页有批注。
看过几页后徐大皱眉道:“文采斐然,冯先生此人有大才,与我这个秀才不一样。以他本事,怎么会中不了举人呢?这绝不可能啊!他这才华能做进士的!”
冯赵氏苦笑一声,道:“或许我大伯哥没有这样的命吧。”
书本里没有找到线索,王七麟继续翻看别的物品,然后打开抽屉他看到里面有许多信件。
冯赵氏说道:“这是得知我大伯哥去世,他的许多朋友发来的吊唁信。”
王七麟拿出信件一边观摩一边问道:“你大伯哥有不少外地的朋友啊。”
冯赵氏笑道:“他年少成名,曾经引来九洲各地许多游学学子前来拜访。我大伯哥此人性格和气,即使自小成名也从无倨傲之心,所以哪怕是跟一些学子仅仅聊过一次,也能结交下来成为朋友。”
一封封信件摆开,徐大忽然说道:“等等,七爷你把手里这封给我。”
王七麟手里的信是最后一封了,他递给徐大,徐大仔细看了看信封又摸了摸,问道:“这封信可曾打开过?”
赵冯氏说道:“都打开过,以前有衙门的老爷来看过,但他们说没有问题。”
徐大冷笑道:“没有问题?问题大了!这封信是谁写的?”
赵冯氏摇头,王七麟凑上去一看,信封上竖着写了两列字,右边的一列字是冯家地址,往左边一点写的则是‘冯生先忧台起’,然后就没有了,没有写信人地址,更没有写信人名字。
徐大拍了拍信封道:“七爷,你看这封信跟其他的有什么区别?”
王七麟看他一脸公狐狸偷到了小母鸡的嘚瑟样,知道他肯定有所发现想炫耀,这是让自己给他当垫脚石呢。
于是他不上当,对舒宇说道:“你过来回答徐大人的问题,对你的考验到了。”
舒宇傲然道:“大人恕罪,在下不识字。”
徐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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