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越梅臣以贴加官之刑审讯囚徒,能熬过这道刑罚而不吐露一字的意志极坚定之人,百余人中才有一个,他入雁探司多年,算上应承安也不过才碰到两人。
第一人乃是被俘虏的北疆夷人部族胡络丝的将军,在去年入冬前,当时宿抚还自认对应承安忠心耿耿。
胡络丝部是北疆诸多蛮夷部族中执牛耳者,虽未称孤道寡,其可汗慕容威也是实际上的掌权者,与宿抚鏖战多年,是他的心腹大患。
因此一得了战机,宿抚便赶忙命越梅臣审讯胡络丝王庭所在,试图挥师北上,替九边扫除障碍。
越梅臣领了命令,可惜直到此人奄奄一息、神志不清,才诱骗出三言两语,误了良机,未能毕其功于一役。
这位将军在刑讯后的第二日力衰气竭而死。
而其余熬不过刑的,除去几个无胆鼠辈不经吓,贴了两三次便招供的,施刑到一定程度,一旦停下灌服汤药,回到相对安逸的环境中,一觉醒来,大都会变得头脑不清,显出愚笨之状,亦或是反应迟缓,举止坐卧与幼童相似。
因此纵然越梅臣有自己的私心,也不敢当真在宿抚面前下死手将应承安折磨成痴傻之人,只敢在宿抚默许的范围内稍微手重上一些,佐以汤药,叫他浑浑噩噩几日,倘若运气好,倒也勉强足够达成目的。
他知道自己下手的分寸,见应承安显出浑噩之状也毫不意外,当下将语调放得更缓更轻柔,夹着哄骗之意,将胁迫的语句重复了五六遍,应承安方才明白他的意思,低声叫了停。
雁探司副使应声收了话音,稍微直起身,回手把自己的茶盏换成了给应承安准备的泡了参片的滚水,用指腹一试温度,端起来递到了应承安唇边。
床边两个火盆烧了大半个晚上,烤得屋内没有一丝冷意,但也蒸干了水汽,宿抚留下的禁卫虽然守在屋中,却并不懂如何精细地照顾人。应承安的嘴唇已经有些开裂,喉头更是干涩,见了越梅臣端来的散着淡淡参香的开水,喉头忍不住微微滚了下,下意识地想要就着他的手喝水。
然而越梅臣只叫他润了润唇,便手腕一转,挪开了抵在应承安唇边的茶杯,双目定定地看着他。
应承安又咳了一声,向后仰起头,将脖颈折出抵死似的弧度,强行忍住了叫人心烦意乱的痒与疼痛,几乎无暇去关注越梅臣在暗示什么。
越梅臣虽然只从王壮实手中得了两刻钟,倒也不催应承安作答,显得耐心十足的模样。
十数息后应承安止住呛咳,略显迟缓地想通了越梅臣的暗示。
这位雁探司副使孤身一人出现在此处,是有事想问他。
“你你避开宿抚,深夜来访,必是为了私事,”故而他艰难地喘息道,“你要问问兰臣。”
越梅臣完全无法理解以应承安此时的状态,这一语中的的敏锐是从何而来,只能解释为好天赋,所幸他想问的问题没什么需要吞吞吐吐、百般遮掩的地方,当下点头承认,径直问道:“他现在何处?”
这五字看似语调急切,然而越梅臣一句话说完,骤然冷静下来,心头蔓延出了一片凉意。
如果这位前朝亡国之君没有远超常人之处,也不值得宿抚如临大敌地对他,这点敏锐的确算不得什么,越梅臣更在意的是他猜测出自己心思的依据。
他自问道:一个皇帝,在什么时候会记住身边服侍的下人的名字?能在神思不顺的时候脱口而出?
而越兰臣与殷桓有交集,这是被雁探抓住过实证,并且上报到宿抚面前的。
兰臣名姓不显,越梅臣借用雁探司的人手探查多年,从没有得到过分毫消息,但应承安却能一语道破,必定是被他委以重用的心腹臣子,诸多可能凑在一处,只有一处府衙能满足条件:
雁探司脱胎的伯劳官。
伯劳官副掌令是邵光誉,越兰臣不是与他同级,就是那个上任至今没人摸清底细的掌令,官位再低,未必会落在应承安眼中,叫他在今日脱口而出。
越梅臣稍微想了一下,便觉得整个人好像被浸在了冰水里,遍体生寒。
他咬了咬牙,重复了自己的问题,问道:“兰臣现在何处?”
应承安上一句惊人之语好似出自无心,讲完就恢复到了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模样,听见越梅臣的问话,迷惑地看了看他,小声说:“你说谁?”
应承安没过问兰臣怎样把应承黎和师娴三人送出京城,以免自己熬不住刑,将三人行踪泄露出去,但毕竟他自己没有在此时远走避祸的打算,自然不会毫无准备,因此早早地推测过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以及怎样应对。
不论从哪里开始揣摩,宿抚和雁探司都是绕不过去的。
应承安既然算计到了宿抚心头那点不舍,从必死之局逃得活命,自然也能算计了越梅臣的心结,将雁探司的注意引到他想要的方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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