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抚知道命人刺杀他的并非应承安时已经肝胆俱裂过一次。
自将军愤而起兵始,至新君将沦为阶下囚的旧日君主做禁脔止,他的一切悖逆、狂妄与暴戾举止都因此而生,所以当它被证明为错误后,宿抚不得不面对一场天翻地覆:他的所作所为多么荒谬。
应承安不曾对他生出过疑心,是他背叛主君,背叛至交,甘为叛逆之人,以成王败寇宽慰自己。
但应承安不想杀宿抚,朝中与他立场相反之人却是想将他除而后快的。
大将为皇帝守边,他一日不死,世家豪族就一日心存忌惮,不敢对应承安下手太过,斗得鱼死网破。所以宿抚不能不死,他手下的精兵良将不能不散,越梅臣与虎谋皮,反被利用。这套连环计阴毒狠辣,更像是蔺自明的手笔。
只是宿抚今日虽然明悟了来龙去脉,当时却深陷在局中,不解真相,由此行差一步,无力挽回。
因此宿抚回忆往事时总是难免生出懊恼,旧日却又不可追,这点情绪便如同无根浮萍。国事与朝政、抱负与欲望、难以启齿的倾慕与胆怯,桩桩件件都能绞碎这点微不足道的遗憾,不如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将错就错下去。
旧事浮光掠影似的从宿抚脑海中飞过,他尚来不及体会其中的情思,便辨识出了面前情形,不得不打断思绪,开口重复道:“有谁认为朝廷要杀我,出列。”
当时演武厅中在经历了一段暗潮汹涌的沉默后,林林总总近百人先后离开队列,另成一列,与站在原处者泾渭分明,那几名重伤的将领也命人将自己抬到新队列中,把一份血书交到了宿抚手中。
倘若不是宿抚果决,又运气足够好,在生出营啸征兆后及时平息,大约会有近乎过半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同袍们未战死沙场,反倒死在阴谋鬼蜮中。
常胜之师被下作手段毁于一旦,宿抚怒气翻涌,仅剩一点理智,心知若不能处置好此事,下一次营啸与哗变就近在眼前——是烧毁血书,严令不许再提,另寻对策缓和军中情绪,还是顺水推舟,做个忘恩负义的逆贼?
出列众将均苦苦劝他,说是如此苛待将军与同袍的朝廷不值效忠,但也不乏忠贞之辈将这些言谈一一驳斥,一时喧闹不休,两方互不能说服,彼此怒目而视,若非碍于军纪,恐怕已经动手打起来。
宿抚不敢在此时显出偏颇,他不动声色地将血书收起,缓缓道:“吾知诸位心思,天寒地冻,不宜行军,若年后朝廷尚无音讯,便入京一趟,为诸君讨公道。”
他咽喉上的伤只是将将愈合,说话时牵扯伤口,疼痛不已,强忍着勉强宽慰受伤的将领两句,就沙哑得说不出话,只得摆手叫演武厅中众将散去。
宿抚原本只打算带亲兵入京觐见,借机与应承安谈一谈,还未想到行谋逆之事。
却不知只要嫌隙一生,稍加挑拨,那看似牢不可破的信任就会一溃千里。
翌日威靖关发函去问朝廷,元月里朝臣无心办公,这封信函就被顺理成章地压到了奏折堆中,没有被应承安看到。
应承安按惯例给宿抚去信。
他知道宿抚挪用军饷向商行买粮,也知道他为了粮草贿赂朝中大臣,但这都是都是宿抚遇刺前的事情。
宿抚遇刺后为防备有贼子借机生事,将威靖关看守得滴水不漏,应承安并不知晓他此时处境有多危难,只在信中说:“边事尽付子和,粮草朕来费心,早则二月初,迟则三月末,必见于威靖关。”
但这批粮草在行至渝津时遇上渝水大患,被太守与世家联手截下,用以救济灾民。
一方是镇守边疆的大军,安北疆定太平,劳苦功高,一方是流离失所的百姓,无衣无食,死者接踵,纵使应承安素有决断,也难为无米之炊,只得一面接连去信安抚宿抚,一面催促筹集粮草。
直到此时,他才对威靖关年前的闹剧隐约有所耳闻,然而为时已晚。
渝津城中并非没有粮草,世家屯粮自重,仓中鼠肥硕,将士却多日未能饱腹,眼见军资几被消耗殆尽,自宿抚遇刺起军营中日积月累的愤怒与忧虑一朝爆发,奔袭百里扫荡渝津城外,劫掠世家,抄家泄愤,而后满载而归。
与此同时,雁探司追查那晚袭击将军们的主使者至渝津城,与大军一道回转威靖关。
此举虽无谋反之名,已有谋反之实,群情激愤,宿抚被裹挟着纵兵南下,称谋道逆。
自此欲望滋生,登基称帝,执掌山河,叫负他者一一偿清所欠,何等快意,何等尽兴,何等豪情壮志,何等追悔莫及。
但幻象中无人挪动,只有宿抚自行向前迈了一步,离了原本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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