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笑了下,说自己明白了。
“唱得这么好,只在房间里弹给自己听有点可惜了。”时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点感慨,“你这个年纪是最好的时候,在这个小地方,没人看到的地方弹琴唱歌,我总觉得有点浪费,时间多宝贵。”
“可是你听到我唱了啊,时烨老师,”盛夏语调倒是很愉快,带着醉意昏沉,“我做梦都没想过能和你一起合奏,这哪里是浪费时间,总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才更像时间。”
时烨按着琴弦的手指一顿,眉头也不自觉皱了起来。
他看着盛夏的侧脸,有点不明白这小孩是有意还是无意了。时烨心中满是疑惑,这小孩这是在撩我还是在开玩笑。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有很多人对时烨说过你是我的偶像,我很喜欢你的歌,我很崇拜你之类的话,但很少有人用虔诚的目光看向过他,说你是我的梦想。
梦想这个词乍一听是幼稚的,像泡沫,也像盛夏这个人一样天真。毕竟这年代的梦想都很廉价,执行起来比早起早睡还要难令人信服。但时烨不会否认他被这幼稚又梦幻的两个字戳到了心里某一块柔软的地方,也刺痛了他的现状。
似乎还触发了别的东西。比如一些虚荣心,还有一些掠夺感。
从时烨的位置看下去,那一幕其实很漂亮。昂贵的琴,暖色的灯光。周身是让时烨有亲切感的乐器,手指一碰就是乐章。这是晚上,对面还有床,面前的是一个说喜欢他很多年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长得好看,脸上还长满一种类似奉献的神情,像是在说我愿意为这一刻死去。
相信。
时烨表情动了下,问:“你生日是夏至是吗。”
盛夏不知道时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因为时烨似乎问过自己一次,但他还是答:“是。”
“夏至是几号。”
“21号。”
还有几天。
问完后时烨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在期待什么,又在计划什么有东西击瞬间中了他,快得让他无处可躲,只觉得世界好像都微微震了一震。
这边的盛夏还沉浸在刚刚合奏的顺利中,又问:“时烨老师,还来吗?”
这会儿还真的挺像他的老师,活了二十多年时烨第一次感觉自己居然还有教人的天赋,简直感人。
奇怪的是他似乎在盛夏身上找到了自己缺失的什么。可缺失的到底是什么,时烨又说不上来。
“先不来。”时烨撑着下巴,半倚在琴上,“我们总结一下第一次配合怎么样。我感觉好奇怪,我第一次觉得,像是在跟自己合奏。不是我自傲,但能跟上我的人确实不多。”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一些探究。
盛夏其实有一点慌张。他知道时烨感觉得出来,为什么他能够不费力地跟上时烨的节奏
是因为他太了解时烨的风格了。在盛夏漫长又平淡的青春期里,他反反复复地把研究时烨写下的每一个音符当成了自己的乐趣所在,他可能不了解时烨,但已经透过时烨写过的那些歌,完整地明白了时烨关于创作的点滴。
时烨又问了一句:“你在有意模仿我吗?”
盛夏的心提起又放下,他想抽烟。
“算是吧,”盛夏心想你不明白才是对的,我也不需要你明白,“我说了啊,我是因为听你的歌才开始喜欢摇滚,喜欢唱歌。我没有方向,所以才会一直看着你去努力。”
不是模仿,只是因为时烨在他的心里太过独一无二,所以盛夏甚至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时烨的音乐罢了。
“但你不会成为我,你是你自己。”时烨表情像是有些厌烦,“模仿别人不可能成功,你要记住这个。”
盛夏想的是,我不想成功,成为你不好吗。
他有些失落,就摸着琴键说:“时烨老师,你是不是还是不相信我很喜欢你啊,还是你觉得我喜欢你,你有负担。”
这话听得时烨心里狠狠一跳,他甚至确认了一次,“你说什么?”
“我说我很喜欢你,但你好像不相信。”
时烨皱眉,随即才笑了下:“你喝醉了。”
盛夏只是嘟囔着反驳了一句:“我没有。”
他们喝光了那一瓶威士忌,醉没醉,谁也说不清。
过了会儿盛夏把床边立着的凉席展开铺到钢琴脚下,他们就坐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第二瓶梅子酒。
时烨越喝眼睛越亮,血也慢慢热了。
深夜,酒精,烟草。
他躺在凉席上,听着自己的心跳。
有时候时烨希望自己能够被理解,有时候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音乐有时候填补他,有时候也会谋杀他,有时候是慰藉,有时候是毒药。每次喝酒时烨都会有一种散落的迷失感,在夜晚和自己对话的时候他会觉得茫然时烨似乎只是他扮演的一个角色,一个符号,一段故事,那并不是真正他自己。
“你看上去很安静,不像是会喜欢摇滚的人。”
这一刻他觉得有人能听自己说话很好。
盛夏喝过酒以后有些兴奋。他盘腿坐在时烨边上,答得有些慢:“我喜欢一样东西的理由没那么复杂,就是单纯觉得好。我小时候,不太合群,小地方能玩的东西也少,我就玩乐器。我还记得一开始我妈给我买了个葫芦丝,那会儿我才上幼儿园,别的小朋友在边上打弹珠,我就在旁边学着吹彩云之南。”
盛夏浑身发热。不知道是酒让身体滚烫,还是发烧,或者是天气,也可能有别的。
眩晕。
时烨笑了下:“后来呢?你说你钢琴也没考级,也没找老师,都是自己玩。要是自己一个人练,很多人估计都坚持不下去。”
“其实不该说是‘玩’,而是它们陪着我。我的琴是我的朋友。”盛夏合着眼,只觉得大脑昏昏沉沉,“但好像也是玩哦,和朋友在一起就是要玩,要开心。”
“玩。”时烨闭着眼重复这个字眼,“开心。既然玩是为了开心,那你怎么会喜欢飞行士?我好像没写过几首开心的歌。”
盛夏愣了很久,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又开始发呆了。这几天时烨发现有时候和盛夏话说着说着,这小孩会开始思维跳脱,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时烨等了一会儿,盛夏还是没回答,他索性闭上了眼,感受着醉意。
接着他就听到头顶的响动。等睁开眼,时烨看到盛夏拿着个木勾杆,把他们头顶的天窗给顶开了。
他没戴眼镜,似乎看不太清,动作很笨拙。时烨懒得动,就没帮忙,看着盛夏一点点地把天窗勾开,露出一小片天空,和天空里的星星。
风透进来。
天气好,星星挺多。但时烨讨厌看星星,极其讨厌。
他又灌了口酒,接着又躺下闭上眼。
盛夏也躺下了。他酒后兴奋的劲儿过去,此刻越来越困倦疲惫,加之发烧还吃过药,酒的后劲开始冲上来,现在只觉得意识都有些恍惚了。
“时烨老师,我听你第一首歌那会儿还在上初中。”盛夏声音含糊,“我记性不好,但却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一早上第二节课下,课间休息,学校广播放了你的那首歌,宇宙。听到的时候我刚好躲在器械室里面抽烟那时候我刚学会抽烟,还不熟练,抽了还会头晕。就那天,我听你的歌,听得站不起来,像被俯身了一样。后来我甚至忘记了回教室,就待在那个器械室里愣了两节课,打铃的声音都听不到。”
时烨睁开了眼。
“是吗。”他听到自己说,“你喜欢宇宙。”
他盯着星空,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盛夏和他一起,看着那个小小的窗里的星星。
他看不清,但星星在眼里好像有微茫的光。细碎的,眯起眼能看到轮廓。
“喜欢啊,我觉得宇宙听上去还挺像时烨老师的。”盛夏声音听上去开始朦胧,“我喜欢宇宙是因为它没有感情,冷冰冰,按照自己的轨道运作,又浩大到什么都可以包容,有序又无序宽广,浩瀚,深远,无情也孤单。听上去似乎很冰冷,似乎都是冷色调,没有温度。”
时烨接得很快:“宇宙有温度的时候,大概是宇宙大爆炸。”
“啊”盛夏说着醉话,“爆炸了,宇宙就死了。”
时烨深深呼吸,又缓缓吐气。
“对啊,死了。”
“星星也爆炸。”盛夏煞有介事地接话,“爆一颗少一颗星。爆炸的瞬间,消失的瞬间也是最灿烂的时候了。”
时烨盯着那一小片星星,有些自嘲地勾了下嘴角。
“你知道乐队为什么叫飞行士吗?”
盛夏在凉席上摇头,动作间有沙沙的声响。
他马上就要睡着了,他太困了。
“我有一个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是他启迪我做乐队和音乐的。”
夜里的时烨似乎有些疲惫,声音哑,听着居然有些苍老。
“他的爸爸是一个天文学家,小时候总是带着他看星星看月亮,讲星座,讲些关于宇宙的故事。”
“他爸对他很好。那时候,我那朋友的梦想是做宇航员,或者和他爸一样做个天文学家。要么在天上飞行,要么就在地上研究星星和宇宙。”
盛夏越来越困。他有努力在听时烨说话,但意识重得像铅,一直扯着他下坠,他又热又困,时烨的话根本听不清。
“后来他爸和他妈离婚了。他爸去了国外,十多年就跟他打过三次电话。他妈也没再管过他,大概是觉得看到他,就会想起那段不幸的感情。”时烨声音静静的,但越说越快,“后来他就变得很奇怪,活得挺惨,不让人接近他,也不去接近别人。”
“但不知道怎么,他组了个乐队,还是跟他爸有关系,居然叫飞行士。”时烨像是叹了口气,“而且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他以为自己不在意,很强很能杠,可等生活开始变得糟糕以后,他才发现,原来世界真的有可能瞬间把你抛弃,谁都会不要你,谁都可能一瞬间,一无所有。”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
时烨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过往经过的那些路程里遇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他喝醉了,明天,未来,掌声,荣誉,爱恨,他在一个盛夏的夜里轻描淡写地对一个没成年的孩子诉说。像是那句话说的一样:和爱的人吵架,和陌生人讲心里话。
不对,他没有爱的人。
不可见,不可知,不可被度量。
“盛夏,你在听吗?”
他轻声问,等转过头去看,才发现盛夏早已合上了眼,脸颊通红,似乎睡熟了很久。
时烨定定地看了那张脸很久。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悸动,听见什么在呼喊,还听见了什么的渴求。月光照在他们身上,这一刻他觉得比日光还要灼人。
我喝醉了,时烨在心跳声里对自己说了一遍。
随后他飞快俯身,很轻地吻了吻醉倒在夜里的盛夏。
——那种感觉像是降临。
你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又似乎马上要离开。是睁开眼睛看到世界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最明亮的地方,你就从那里降落。周围的一切美好都在召唤你,都在拥抱你原来爱欲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你为什么哭,为什么笑,这一切也有了答案。
被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力量猛地击中后,时烨恍然明白,他看到了这种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