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知道有手艺的人往往会自视甚高,但这是在皇城里,聚集的都是世间最顶尖的人才,很难说谁的技艺更高。而且,她总觉得,琢玉师不应该是这样的脾性的,应该更温柔……更老实……
李公公叹气解释道:“夏姑娘你有所不知,尚膳监分工很细致,很少有同一样菜由两个人来完成吧?”
夏泽兰点了点头,菜肴多不胜数,很多都是一个人身兼好几种菜式。李公公继续说道:“你们尚膳监做菜,是要严格按照菜谱的,多一味配料都要研究许久,生怕对圣体产生什么不良影响,所以其实到底是谁做的根本不是重点,有了菜谱,换一个人也无所谓。但是御用监就不同了,各宫安置的床、柜、膳桌、灯具等等,虽然都有着规制,但大体上还是可以任凭工匠自由发挥的,碾玉作更甚。暂且不说那材料了,你想那玉件做出来都是摆在桌子上供人使用把玩的,和那坐着躺着的桌子椅子能一样吗?”
夏泽兰一听之下便明白了,若是换了她,她也不大会注意桌子椅子有什么稀奇之处,但一个精巧的玉件就不同了,玉料本就没有两件是完全一样的,再加上雕工就更了不得了,琢玉技术精湛一些的,做出来的玉器可说是天下独一无二。菜可以吃过了再吃,总会有吃腻的一天,玉件却越把玩越细腻,越有神韵,而且还可以流传千古。
夏泽兰琢磨透了之后,生出一丝仰慕之情,倒也觉得那些琢玉师孤傲得很有资本,忍不住摸了摸胸口衣服下面的那块玉料原石。记忆中曾经有个人好像说过要成为琢玉师的,不过年月太久远了,回想起来也只是几个零碎的画面,具体也记得不大清楚了。
从回忆中回过神,夏泽兰发现李公公还在低声地埋怨着,不禁顺着他的口气说道:“李公公真是操劳了。”
李公公顿时觉得夏泽兰更顺眼了一些,叹气道:“其实碾玉作的这些工匠们还算不错了,也就是脾气大了点,今次司正请来的这位是苏州大名鼎鼎的琢玉师,他所作的每个玉件上都留有他独有的款识,咱家在这碾玉界混了这么多年,还头一次看到如此嚣张的人。所以夏姑娘,今日有劳您多费心了,务必别让对方挑出毛病啊!”
夏泽兰表面上点了点头,暗地里撇了撇嘴,这么重要的一顿饭,就请她一个厨娘,怕是李公公担心人请多了会让其他琢玉师挑刺。不过连碾玉作的司正都亲自出来作陪,今日这份外快倒是不下功夫不行了。而且这请厨娘单独做饭接风恐怕是头一遭,那个琢玉师肯定不是普通人。
两人转过一个拐角,进了一个自带小厨房的独立小院。夏泽兰推开厨房门一看,所需的食材都新鲜干净地摆在那里,省去了她洗摘的步骤,倒是准备得很周全。李公公还有事要忙,又交代一番,便匆匆地走了。
夏泽兰先把最耗时的清汤火方所需要的鸡汤炖在火上,这道清汤火方是苏菜名汤,光是第一种骨吊吊汤法,就要熬制鸡骨一个时辰以上,更别提第二道的红吊吊汤和第三道的白吊吊汤法了。她算过时间,正好赶得上晚宴。
用瓦罐把第一道骨吊吊汤炖上调味之后,夏泽兰便开始在一堆食材中挑挑拣拣,选择所需的食材,这顿晚饭其实倒是不难准备,但难就难在这间厨房不比处处都是灶台的尚膳监,这里只有两个灶台,几个菜要在差不多的时间上齐的话,那就要费一番心思了。
夏泽兰从腰间解下了布包,露出了一柄通体黑色的菜刀,刀刃泛着寒光,刀身上有着波浪般的纹路,在光线下仿佛有流动之感。夏泽兰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这是夏家祖传的菜刀,从她父亲传到她手里,都已经是十五代了。每当做菜的时候拿起这把刀,她都会想起她的父母。
轻叹一口气,夏泽兰的手伸向了刀柄,可是就在她指尖碰到刀柄的那一刻,刀身居然轻微地震动了起来,发出了清越的嗡嗡声。夏泽兰吓了一跳,马上退后一步,惊疑不定地看向菜板上犹自震动的菜刀。
这是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刀鸣声?就在此时,一个黑影闪进了厨房内,也是惊诧不已地看着那把菜刀。
听多了评书中刀鸣护主的传奇小说,夏泽兰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陌生人是来御用监偷东西的,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菜刀,狠狠地劈向那个不速之客……
陆子冈还是头一次来到京城。
其实他早就有接过御用监的任务,平时都是御用监到苏州采买玉料,等雕琢好了之后才进贡京城。这些年他琢玉的名气越来越大,御用监早就催他到京城来任命了。
陆子冈并不想来京城,御用监虽然拥有无上的权力,但他在苏州一样可以完成御用监布置的任务,玉件的运送与携带很方便——良玉虽集京师,工巧则推苏郡,业内流传的这句话并不是白说的。让他改变主意的,是哑舍的老板突然决定要把店转移到京城。
这十年来,他一直都在哑舍中度过,哑舍搬店铺,他自然要帮忙,这样索性就应了御用监的差事。等哑舍的店面整理好,他才去公厅领了出入皇城的令牌,晚上碾玉作的司正还有事见他,但看时间还早,便索性也不出皇城了。
碾玉作分为南玉和北玉两大派系。北玉就是以北方工匠为主,做工古朴造型大气,而南玉则以苏州工匠为首,做的一般都是小巧玲珑造型精致的小玉件。御用监内的南玉派系匠师,很多都是陆子冈在苏州时的朋友,他想顺便拜访一下。
他谢绝了小太监的带路,可是没曾想这碾玉作大得惊人,所有作坊的编号都是用天干和地支组合而成,但排序却是打乱的。为了防止外人短时间内摸清这里的布置,陆子冈觉得他走入了一个大迷宫,工匠们这时大都上了工,他想问人都问不到。
陆子冈不是没想过敲门问人,但是同样身为琢玉师的他知道,琢玉时最讲究一气呵成,若是在雕琢的时候有人打扰,也许就会毁了人家的琢玉思路,所以陆子冈宁愿自己继续迷路。
正如无头苍蝇般乱转时,陆子冈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小时候总是饥一顿饱一顿,所以陆子冈对于美食的味道非常敏感,很准确地顺着这股香气来到了一个独立的小院。
他刚踏进院门口,忽然感觉到怀中从不离身的刀开始振动了起来,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嗡鸣声。陆子冈只是呆愣了片刻,便双目一亮,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涌上的狂喜。
只拥有刀的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另一把锟刀的下落。刀精巧,只能用来琢玉,做一些小件的玉器,大点的摆件根本就不适合,所以他一直惦记着锟刀的下落,也缠着老板问了许久,得知在锟刀离刀不远的距离时,也许会因为千百年的分离,产生刀鸣声。
他小时候把这当成笑话来听,但随着在哑舍的日子呆得久了,也见过了无数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他刻意的寻找下,从古籍中翻到了些许线索。传说春秋战国时,楚王命莫邪铸双剑,莫邪留其雄剑,而以雌剑献楚王,独留雌剑在匣中悲鸣。这件事有几本古籍记载,虽然说法各不相同,但终究是大同小异。所以陆子冈抱了很大的希望,也许有一天他可以让锟刀重新相聚。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刻居然来得如此之快。不过转念一想,满心的狂喜又暗淡了几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皇城御用监的碾玉作,几乎全天下最顶尖的琢玉师都聚集在此,也许有琢玉师和他一样,得到了解玉所用的锟刀。
不过陆子冈黯然的神色立刻又恢复了过来,锟刀被人所拥有并不是什么坏事,在哑舍这些年,他最不忍的就是看着那些有灵性的古董默默地摆在柜子里落灰了。东西制造出来,就是要使用的,否则还有什么价值?
这些念头闪电般在陆子冈脑海中闪过,他在短暂的一愣神后,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他非常想结识一下拥有锟刀的琢玉师,交流一下经验。这小院不大,藏不了人,他越往前方走,怀中的刀刀鸣声就越大。
陆子冈郁闷了。因为再往前走,那就是个厨房啊!
厨房就厨房吧,也许那个琢玉师是在吃东西,但带着一把解玉的大刀吃饭么……陆子冈虽然疑惑,却还是加快脚步走进厨房,先是看到厨房里站着一个姑娘,视线扫过,然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没看错的话,菜板上放着的那把和刀质地一样通体黑色的刀,应该就是锟刀吧!怎么看起来那么像菜刀呢……
这个意外一下子就把陆子冈震撼在当场,直接导致那姑娘抓起锟刀朝他挥来的时候,还在发呆……
四
别以为会做菜的姑娘们都很贤惠,其实面不改色地挥刀斩肉砍鱼的姑娘们,潜意识里更加的凶残……那可是和在闺阁内绣绣花弄弄针那些大家闺秀们不是一个级别的!以上是陆子冈瞬间领悟到的真理。
陆子冈这辈子还没被人拿刀追杀过,虽然来势突然,但对方毕竟是个女子,他只是略一侧身便闪了过去。只觉得耳边一阵刀气呼啸而过,骇得他连忙说道:“误会误会,先别动手!”
夏泽兰停了手,并不是因为对方说的话,而是他的口音。对方情急之下说出的那种熟悉的乡音,立刻让夏泽兰回过神,开始上下打量起对方。
这名年轻的男子大约有二十多岁,眉眼清秀,穿着一袭素雅的蓝衫,气度非凡,一看便知并不是歹人。夏泽兰虽然觉得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就挥刀砍人有些脸红,但仍是义正言辞地皱眉问道:“这里不是随便乱闯的。”
陆子冈也知道自己行事鲁莽,他也不多费口舌解释,只是从怀中拿出小巧的刀。
夏泽兰顿时觉得自己手中的菜刀嗡鸣声更甚,不由自主地把刀放在菜板上。她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两把刀一致的样式,不由得诧异地问道:“我爹没和我说过还有一把配套的水果刀啊!”
水果刀?陆子冈顿时觉得眩晕,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慢慢地把锟刀的来历说了一遍,可是对方并没多大兴趣,转身拿起锟刀开始切起菜来。
虽然那动作熟练得赏心悦目,但在陆子冈看来实在是无比的刺眼,那把可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锟刀!他忍不住到:“这刀是用来解玉的,不是用来切菜的啊!”
夏泽兰背对着他,也能感受到那锐利的目光,转身轻笑一声道:“这么看着我也没用哦,这把刀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我可不管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反正在我眼里,这把就是菜刀。”
陆子冈一怔,心知对方说得也有道理,在她眼中,他手中的刀还是水果刀呢!不过就算知道这个道理,陆子冈也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心里只觉得这姑娘怎么如此蛮横,下意识地辩解道:“锟刀可是琢玉刀啊……”
夏泽兰闻言愣了一下,“你不会就是今晚司正要请的那个琢玉师吧?作品上必留款的那位?”
陆子冈听她的话语间有挑衅之意,不由得沉声反驳道:“留款有什么不对?玉器同字画一般,也是艺术品。可为何字画能留款,还会因为名人款而价值倍增,但玉器却不能?我偏要做这个天下第一人!”
这等狂妄的话,陆子冈还是头一次说出口,以前旁人问起,他都是搪塞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今日面对着这名素不相识的女子,陆子冈突然觉得不能草率对待。
这确实是他这些年来的感悟,在哑舍中,收藏着许许多多千古有名的玉器,他经年累月地临摹把玩,却并不知道这些精美的玉器都是何人所琢。他不想自己的作品变成这样的结果,他想要自己的名字随着这些玉器一起,变成历史的印记。
夏泽兰因为陆子冈的话,不禁停下了手中切菜的动作。如此狂妄之语,听起来却没有想象中的刺耳,反而让人心生钦佩之意。她自然知道为何书画能有款,而玉器则没有。那是因为书画的作者大多是书生秀才出身,地位高一点的甚至可能会是王侯将相。但琢玉师就算再出名,也不过是个工匠。这人此举其实是想要提升工匠的地位,实在是很有勇气。
自古民有四等,士农工商。读书的首位,农民次之,工匠再次之,商人最低等。等级森严,无从逾越。夏泽兰自幼便算是商人子女,家里有钱,却不允许穿绫罗绸缎,只能穿粗布麻衣,所以对于陆子冈的做法,虽觉得不妥,但却又不得不佩服。这样想着,便缓和了表情,脸色柔和了起来。
这边陆子冈也冷静了下来,这时才发现这名女子相貌秀美,脂粉未施,白嫩的双颊隐隐透出健康的红晕,长发仍是做未出嫁的姑娘打扮,隐隐觉得眼熟,再往下看时,竟一下子愣住了。
夏泽兰发觉他盯着她的胸口处看,不禁心生怒气,却不想对方上前一步,激动地说道:“姑娘,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戴的那块玉?”
夏泽兰这才发现因为刚刚的动作,她从小佩戴的那块玉料原石露在了衣襟外面,她还是不太确定地问道:“你真的是个琢玉师?”
陆子冈深呼吸了几下,略微僵硬地点了点头道:“是的,在下……陆子冈。”
他绝对不会认错,这块玉料就是那个小女娃所戴的,他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还能和她再次相见。陆子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容,慢慢地和十年前那个小女娃的容颜重合在一起。
在这十年中,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着,当年的那个小女娃现在过得如何。
是不是完成了她当年的梦想,成为了一个厨娘?是不是还会露出那样灿烂明媚如阳光般的笑容?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陆子冈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一丝梦想有些不合实际,别说在这人海茫茫中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她有多困难,算起年龄来她今年也该有十八岁了,这样的年纪早应该嫁做人妇,可是现在奇迹明明出现在他眼前。
陆子冈握紧手中的刀,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锟刀,觉得这是上天注定让他们重逢的。却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陆子冈?”夏泽兰歪着头重复了一遍,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一时还想不起来。念及之前李公公也说此人玉雕工艺名满天下,便想也许是这人的名气太大了,她什么时候听说过也说不定。
陆子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期盼着能从她脸上看出些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夏泽兰看着他有些紧张的神情,开玩笑地说道:“这玉给你看看也行,不过顺便帮我雕琢个玉件怎么样?”
陆子冈一阵失落,小女娃看来是不记得他了,也难怪,当年她也不过七八岁大,两人相处没多久后便分离了,她不记得他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听到小女娃竟然主动要求自己给她雕玉,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居然这么简单地就要实现了,又不禁感到一阵欢喜。
她不记得他没关系,现在他们又相遇了,她还没许人家,自己也成了稍有名气的琢玉师,他们以后会有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那些被她忘掉的感情,也可以从现在开始,再一点一点培养起来。
对,就从……为她雕一枚最好的玉佩开始吧。
其实夏泽兰真的只是开玩笑地说说,这话只是顺口一说,却没曾想对方一愣后,竟点了点头,表情无比认真。这玉料她足有十多年没有摘下来过,虽然也曾想找个琢玉师磨一个样式,但一直都没有机会,而且不知为何,每次自己一动这个心思,心里总是有个温柔的声音在阻止她。
“我没钱付你哦……”夏泽兰说得有些心虚,其实她还是有点银两的,只是这人能让碾玉作的司正亲自接风,那天价的加工费岂是她这小小的厨娘能付得起的?
“这是我欠你的饭钱。”陆子冈的唇勾了起来,他说的自然是两人初遇时,她做给他的那盘蛋炒饭。
夏泽兰则以为他说的是这顿接风宴,挑了挑眉,也不再多托辞,大大方方地把脖子上的玉石摘了下来,递了过去。“样式我没有什么要求,你随意。”
陆子冈把那块仍带有对方体温的玉石握在手中,心底升起一股暖意,笑道:“姑娘以后可以去西市找我,我在一家叫哑舍的古董店里。”说罢竟就那么转身而去。
哑舍?夏泽兰听到这个更加熟悉的名字,心中的疑惑更甚。呆在那里半晌都没回过神,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正怔忡间,夏泽兰看到李公公走了进来,一脸抱歉地对她说道:“夏姑娘,刚刚陆师傅说今晚有事,取消了今晚的接风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辛劳费咱家还是照之前说的给。”
真是够大牌,连司正的面子都可以不给。难道是因为想要雕琢她的玉石才匆匆走了?
夏泽兰暗中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公公费心了,那我就先走了。”皇宫内的各个宫苑中,都有着小厨房,尚膳监的人也轮流去小厨房内帮忙,她可是和别人换的班,现在这个点回去,说不定都不用麻烦旁人,按照原来的安排去端妃娘娘那里轮值。
至于哑舍嘛……罢了,等她轮值完了再去吧……
夏泽兰把手中的锟刀洗干净,重新用布包了起来。
陆子冈摩挲着手中细腻润泽的玉料,反复观看着玉石的形状,在心中勾勒着各种挂件的样式。
雕什么好呢?佛像?玉如意?佛手?可是陆子冈总是想着想着便走了神,脑海中全是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容,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他其实愿望真的不大,从小父母双亡的他,只是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他吃过多美味的山珍海味,却都抵不过十年前的那盘没有炒熟的蛋炒饭。
她……还没有嫁人呢……想起她的发式仍是未出嫁的姑娘头,陆子冈就从心底里泛起笑意。
对了,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难得两人再遇,他激动之下,居然又忘了问她的名字。
“子冈,你手中的玉料是哪里来的?”老板略带惊讶的声音传来,陆子冈这才发现他已经对着这块玉料思考了半日,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一边起身把桌上的油灯点燃,陆子冈一边兴奋地说着今天的重逢,可是当他讲完,却发现老板脸上的表情并没有那种诧异,更多的是凝重。陆子冈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在跳动的灯光下,老板的容貌和十年前收留他的时候一模一样,依然那样年轻。
“你是说,锟刀在那个姑娘的手中?是菜刀?”老板伸手拿起桌上的那块玉料,若有所思地低头端详着。
“是的。”陆子冈忽然想起一事,色变道:“那锟刀肯定免不了沾血,这……”他依然记得老板交给他刀时的叮嘱,不能沾血,不能杀生,难怪他一直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安。
沾了血气的锟刀,乃是凶器,会对持有之人产生反噬……老板眯起了双目,看着一脸难掩紧张的陆子冈,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这玉料原石都已离身,恐怕就算再送回去,也来不及了。
最终,老板只是淡淡地对他说道:“这玉料,不如……刻个长命锁吧。”
陆子冈定睛一看,发觉玉料的形状扁圆,确实适合刻一个小巧精致的长命锁,连连点头。
“记得这次别在上面落你的款了,人家姑娘的东西,写你的名字成何体统?”老板最后叮嘱了一句,挥袖出屋。
他当然要落款,怎么可能不落款?想着她会贴身戴着刻着他名字的长命锁,陆子冈握紧了手中的玉料,唇边漾起一抹笑意。
下次见面的时候,定要问问她叫什么名字……虽然女子的闺名只有父母和夫君才能知道。
但是这一次,他会问出口的。可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陆子冈看着四牌楼那高高的屋檐,一阵恍惚。他废寝忘食,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那长命锁雕琢出来,一直在等她来哑舍,可是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那些人说,那一晚,端妃宫中的宫女意图谋反,刺杀皇上。那些人说,皇帝侥幸未死,那晚乾清宫中伺候的所有宫女,不管有没有责任,都被锦衣卫捉拿,严刑拷问,最终没有一人能够活命。那些人说,这是一场早有蓄谋的政变……
命运变得太快,像解玉的大刀一刀劈下,一块美玉就此尽碎。
他还没从再次重逢的喜悦中抽离,便马上要面对第二次的离别。这次,是死别……
他不知道真相如何,他只知道,在皇城门口张贴着的行刑名单上,那一个个名字都陌生得紧。可是老板却告诉他,那其中有她。
他握着刚刚雕琢好的长命锁,足足在那张黄纸前看了三天三夜,还是无法把她和那个陌生的名字联系起来。
十年的思念,就换来这样一个结局?他真的不信。可是他在哑舍又等了十年,拿着那枚早已刻好的长命锁,但她真的没有再出现过。一次都没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说起来也奇怪,他和她也不过匆匆见过几面而已,她甚至早已不记得他了,只有他一直苦苦地守着那稀少的回忆,始终不能忘怀,也许……这也是命运吧。
他又看了眼自己手心,那块他倾尽一生心血和思念雕好的长命锁,最终还是无法送出。他以为已经握住了幸福,可是一转眼却发现手心中还是空无一物。
他无数次地想着,若是那天他没有迷路,没有随身带着刀,没有遇见她,没有提前走掉,会不会她和他的命运就会有所不同?若是二十年前他们根本没有相识,他没有躲到小巷中吃东西,她没有撞到他,她没有请他吃那盘蛋炒饭,会不会就更不会有今天?
会不会两人相见不相识,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她还是做她的厨娘,他还是做他的琢玉师。可是命运向来都不是选择题。
锟刀的下落不明,也许是被当成凶器束之高阁,也许会被当成垃圾弃之不用。
刀他在入狱前重新交还给了老板,他终究不配做刀的主人。
行刑前一晚,哑舍的老板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守卫森严的死牢里,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离开京城。他摇了摇头,拒绝了老板的提议。早在十年前,他与她重逢又离别的那一天,他就与死了没什么两样。
他对老板说,抱歉,你说要我帮你雕一块玉,看来,我要失信了。老板深深地看着他,淡淡道,你答应的,早已帮我做到了。
他看着老板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他忍不住想,他和她,就像是锟刀一般,失散,重逢,然后又再次永远地分离。
看着远处那可以看得到的刑场,陆子冈笑了起来。只是为了一个御制茶壶上的落款,就可以下令斩杀工匠的皇帝,怪不得十年前会有宫女受不了想要刺杀他。
陆子冈被刽子手从囚车里扯了出来,按在地上跪着。他低头看着被阳光照射下自己的影子,忽然一阵心慌。他并不是怕死,而是怕下辈子,再也认不出她来。不过老板答应过他,会找到她每一世的轮回,给她长命锁。说如果他的来世还有记忆,可以用这块长命锁来辨认对方。
他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握紧手中的长命锁,陆子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刀起,刀落。由生到死,往往就是这么简单一瞬间。
士兵从血泊中捡起那块润泽的长命锁,用袖口擦掉上面的血渍,随手揣入怀中。
围观的民众渐渐散开,一个身上绣着赤色红龙的年轻男子走了过去,淡淡道:“我想,你最好把那块长命锁交给我……”
五
四百年后,秦陵地宫。
一阵地动山摇后,地宫重归一片黑暗。
胡亥独自静静立在黑暗中,许久许久,看着自己皇兄扶苏公子转生后的年轻男子,和那个从两千年前就一直和自己作对的男人一起离开了地宫。
他推开扶苏的棺椁,静静地看着在棺底碎成两块的长命锁许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最终还是弯下了腰,把那长命锁,拿在了手中……
几日后,西安咸阳机场。
一个身穿休闲服的男子快步从机场冲了出来,跳上出租车。“师傅,往骊山秦始皇陵开吧!”
“好嘞!那挺远的,听说前几天还地震过一次,兄弟你还真要去啊?”出租车司机好奇地问。
“是的,就是因为那次地震,才要去勘测一下。唉,没办法,课题需要啊!”那名男子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课题?”
“是啊,我学的是考古。”那名男子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孔,他手中的机票还上印着他的名字。
简单的三个汉字——陆子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