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包间一片漆黑,又重又厚的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所有光线都来自于包房里的那个不大的电视。桌子上是数不清的啤酒瓶子,“菜”是一盘瓜子,但这盘瓜子,显然没被动过。
李四对进了包房的赵红兵和先儿哥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坐在破沙发上自己唱自己的,他唱的是《灰色轨迹》:
酒一再沉溺
何时麻醉我郁抑
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
冲不破墙壁
前路没法看得清
再有那些挣扎与被迫
踏着灰色的轨迹
尽是深渊的水影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欷歔
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地空虚
不想你别去……
李四又枯干又瘦小,平时说话声音跟蚊子似的,但唱起歌来却底气十足。虽有些嘶哑,但很有韵味。左手麦克风,右手啤酒瓶,盯着屏幕,唱得投入且认真。
二狗觉得,虽然每个人的性格外在表现都有所不同,但内心的情感与需求却是相近的。平日看起来永远开心且开朗的人,或许,会在暗夜里一个人闷在被窝里抽泣。他想要发泄,但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所以把所有的痛都悄悄地自己扛。而平日看起来沉默阴暗的人,或许会一个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大醉,然后放肆、狂野得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惊诧——他也需要表现,也需要发泄。
这个世界,有几个人不是戴着面具活着?
在城市中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喝醉,放声大唱,或许就是李四经常的发泄方式。
这个体重不足120斤,蜷曲在阴暗的歌厅的破旧沙发上,两眼发直,提着啤酒瓶子拿着麦克风大声唱歌的人,是谁?
他是这个城市中最有名的江湖大哥之一,以阴险著称。
他是曾经在广东拎着一把枪刺击退了几十人的悍将。
他是敢用扎啤杯和手枪直接对抗的亡命徒。
他是当地在广东玩儿得最开的的混子。
他二十岁出头就把这个城市中最大的犟驴老五打得退出江湖。
他还是当年在前线六个人执行一次危险任务后,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但,就看现在李四的样子,说他有以上经历,谁信?那天的李四,完全就是个落魄酒鬼的样子。
赵红兵和先儿哥都没打扰他。先儿哥下去抬了一箱啤酒,啤酒是最劣质的,在歌厅才卖两块五一瓶,在这档次的歌厅也只能买到这种啤酒。先儿哥抬进来,插上门。
此时的李四,还是没说话,又继续唱下一首:《谁伴我闯荡》。当时当地的歌厅普遍还不是自动点唱,所以,李四可能嘱咐了老板把一张碟从头放到尾,这样省事儿。
前路是那方
谁伴我闯荡
沿路没有指引
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寻梦像扑火
谁共我疯狂
长夜渐觉冰冻
但我只有尽量去躲
几多天真的理想
几多找到是颓丧
沉默去迎失望
几多心中创伤……
唱到一半时,赵红兵提着一瓶刚打开的啤酒主动和李四撞了一下:“四儿……”
用心唱歌的李四没看赵红兵,撞完就一大口把一瓶啤酒干了。
赵红兵也干了,然后又递给李四了一瓶:“四儿……”
简单地一撞,李四还是不看赵红兵,但俩人又干了。先儿哥在一旁,也跟着喝。
赵红兵再递给李四一瓶:“四儿……”
又干了……
碟放完了,音乐没了,房间里最后的光线也没了。黑暗的包房里,就剩下了三个男人撞啤酒瓶的声音和咽下啤酒的咕噜声。
半个小时过去了,三个人说的话,一共只有俩字:“四儿……”还是不断重复的。而且还全是赵红兵递啤酒时说的。房间太暗,赵红兵得给个动静,让李四知道自己的方位,好伸手过来拿啤酒。
“啤酒没了吧?”李四终于嘶哑地说了第一句话。
“没了,我下去再搬一箱。”先儿哥说。
十分钟后,先儿哥把啤酒搬上了楼。借着开门一刹那的光亮,先儿哥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赵红兵和李四正在抱着头哭。
这两个中年汉子紧紧地抱在一起,泪水滴在对方的脖子上。
瘦小的李四被赵红兵抱着,像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张着嘴,大口地呼气,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但没有发出声音。
先儿哥不知道他俩在哭什么,但看到他俩痛哭不止,也被其情绪感染,禁不住流下泪来,又不好进去打扰,于是掩门退了出来。
二十一、布施
赵红兵和李四这两个年近四十饱经沧桑的男人,绝不是为了王宇而哭。
他们为自己而哭:表面上是风光的众人敬仰的大哥,但实际上却是惶惶不可终日,每日提心吊胆。黑道有仇家,白道有司法,都想要他们的命。他们是在悬崖上走钢丝。而且,他们都不只是自己在走。四十岁的男人,妻儿老小却都在陪他们走钢丝。今天宝马香车,明天可能就是阶下囚;今天纸醉金迷,明天可能就是另外一个二虎。
他们都努力了很久,付出了太多,但在四十岁时还要承受这些……
他们还为对方而哭:自己最好的兄弟,也像自己一样承受着相同的折磨。赵红兵能从李四身上看到自己,李四看赵红兵也像是在照镜子。他们都不知道,今天,是否就是两个人的最后一顿酒。
人都需要宣泄,可赵红兵和李四跟谁去宣泄?
去跟自己的家人宣泄?吓到家里人怎么办?
去跟兄弟去宣泄?宣泄以后还有兄弟瞧得起他们吗?
去跟外人宣泄?传出去还不被笑掉大牙?
这两个在外人眼中沉稳至极的男人,这两个兄弟,抱在一起,像是两个七八岁的受了欺负的孩子。
他们真的很无助。
就像是一艘漂泊在大洋中的豪华游轮,虽豪华,但长时间的行驶早已让它千疮百孔。一个巨浪袭来,它就有可能翻掉。然后,万劫不复。
他们能挡住一次大虎这样的巨浪,能勉强抵挡住二虎这座冰山,但还能挡住下一次吗?下一次巨浪袭来是在什么时候?谁知道?或许,就在今天呢?
落泪,再落泪,泪如雨下。
忍耐了两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痛哭过后是沉寂。
漆黑的小屋中,长时间的沉寂。
气氛极度压抑。
或许,有人睡着了,或许,有人又醒了。
或许是一小时,或许是三小时,或许是五小时。没有一丝光线的小黑屋里,谁都没有时间概念。
据说,好久之后,一片黑暗中的赵红兵打破了沉寂。明显听得出,赵红兵的酒醒了大半了。
“不管咋说,二虎只能咬人,只能把你咬伤,未必敢把你咬死。他不能置你于死地。”赵红兵说话还有点儿颠三倒四。
“我怕他吗?”听李四的说话口气,他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对,你不怕他,但是,有些人是要吃人的。吃了你,他们还不吐骨头。”
“嗯?”
“没忘张岳是怎么折的吧?就一个已经退居二线的曾经的司法机关领导,就能用一件和张岳有牵连的命案把张岳连根端掉,对吧?”
“对!”
“张岳要是被社会上的人打死,恐怕不光你我,就是张岳手下的那些兄弟,也能让这人死100个来回了。但是,你我有想过去找那袁老头报仇吗?有人想过去找袁老头报仇吗?”
“……”李四沉默了。
的确,没人想过要去找袁老头报仇,虽然,谁都知道,是袁老头一手把张岳送上了断头台。自古,邪不压正,尽管有些不怎么正直的人坐在了本该正直的位置上,但还是让人感觉那是“正义”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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