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聂锋方才应了一声,薛嵩已拉开帐幕,走了进来。
薛嵩向铁摩勒扫了一眼,说道:“这小子可伤得不轻啊,简直象个血人!”聂锋道:“还好,受的只是外伤。他体魄强健,调养个十天半月,想必也会好了。”
薛嵩皱眉说道:“这小子武功不错,医好了他,倒是个有用之材,只不过在行军之中,却是难以伺候他啊,医药也不方便!”他横掌如刀,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如“咔嚓”一刀,将他杀了算了。
聂锋忙道:“你猜这人是谁?说起来还是咱们的乡亲呢!”薛嵩道:“哦,是吗?说给我听,看我还记不记得?”
聂锋道:“他是我姑妈的疏堂侄子的外婆的孙子,就是那给人放牛的王老头的孙子,名叫王小黑的。你说巧不巧?”
薛嵩自小离开家乡,哪里记得这些缠七夹八的亲戚关系,不过,他有一个“好处”对同乡还肯照顾,聂锋就利用他这个弱点,乱说一通,他也居然相信了,说道:“嗯,那可真是巧了。那就留他在军中吧,不过要拨出专人来照料他,却也还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聂锋道:“小弟已想出个法子了,反正这里离长安不过两天路程,我就派人送他回去,让他在长安好生安养,痊愈之后,再来投军,那时还要请你多多照顾。”
薛嵩道:“对,你这个办法很好,就这么办!我身边正缺少有本领的人,他好了之后,可以做我的卫士!”
聂锋道:“王小黑,你还不谢过薛将军?”铁摩勒故意嘶哑着声音,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多谢,请恕小人不能起来叩头。”
薛嵩笑道:“你正在养伤,不必多礼了。哈哈,今天我还几乎把你当作唐军的探子宰了你呢!”
薛嵩说了一会闲话,兴尽告辞。聂锋抹了一把冷汗,说道:“好,幸亏你没有胡乱说话,现在你可以起来吃点稀饭了。你饿得太久,暂时只能吃点容易进口的东西。”
聂锋早已给他准备了一锅粥,还有半条蒸得烂熟的羊腿和一碗肉糜,铁摩勒也不客气,把稀饭和菜肴都吃得干干净净。他所受的伤,不过是摔倒之时,给尖利的石子割损了一些皮肉,并无大碍,吃饱之后,登时精神大振。
聂锋坐在一旁陪他,见他神色转好,大为快慰,说道:“摩勒,看来,你在明天便可以起程了。咱们相聚之时无多,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听说在皇帝老儿逃难的前夕,曾有人人宫行刺,那时,你可在场吗?”
铁摩勒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刺客便是精精儿。他是你们这边派出去的,难道你还不知?”聂锋道:“正是因为不见他回来,所以想打听一下。”铁摩勒说笑道:“他已被他的师兄揪回山去,最少在三年之内,他是不会在江湖露面了。”当下,将那次精精儿行刺的经过说给聂锋听,只隐瞒了王燕羽背叛精精儿的那一段。
聂锋又问道:“你最近可有见过夏凌霜女侠么?不知她可安好?”铁摩勒道:“她与我的南师兄已经成婚,好得很!怎么你会问起她?”聂锋道:“我以前曾在薛将军家里见过她,承蒙她还看得起我,没有把我当作坏人。”铁摩勒道:“对了,这事情她也曾对我说过,你对卢夫人暗中维护,她家已知道了。段大侠很感激你。”
聂锋色然而喜,这倒并不是因为听得夏、段二人说他好话,原来他那次被精精儿骗去了卢夫人托他转交夏家的信,生怕夏凌霜被精精儿所害,内疚于心,数年不安。所以他才特别要向铁摩勒打听这两个人的事情。但他却不知,夏凌霜虽然无事,她们母女却因此受了许多灾难,她的母亲也已死了。
也幸亏铁摩勒没有对他说起那些事情,减少了他许多顾虑,当下说道:“摩勒,你见到段大侠和夏女侠的时候,请代为致意,就说我聂某人承蒙他们当作朋友看待,将来必定有所报答他们。”
两人谈得越发投机,铁摩勒听他口气,已断定他不是甘心从贼,当下念头一动,向他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不知你可愿意?”聂锋道:“只要我力之所及,决不推辞。”铁摩勒道:“我想见卢夫人一面,你办得到么?”
聂锋沉思一会,毅然说道:“摩勒,我可以给你设法,但我也要请你不可做出令我难为的事情。”铁摩勒道:“你放心,我只是要见她一面,决不在薛家胡闹,难道你怕我将薛家的家人残害么?”聂锋道:“你是侠义中人,我知道你不会胡乱杀人。但你亦不能将卢夫人劫走。其次,你不能在薛家露出你的身份。”铁摩勒道:“好,我都答应你。不过,若是别人来救她出去,我就管不着了。”聂锋道:“她自己愿意留在薛家,只要不是用强绑架,她是不会走的。当年我想暗中将她放走,她也不愿走呢。”
聂锋取出一面腰牌,说道:“这是我军中通行的凭证,你有了这面腰牌,路上就不会受到阻难,到了长安,也可以凭此证明你是在军中当差的。明天我设法雇一辆车送你去长安,到了长安,你可以住在我的家中,我与薛将军是比邻而居,两家有门相通的。你住下来,自有机会可以见到卢夫人。”
铁摩勒大喜拜谢,说道:“我的伤已无大碍,只须赐马一匹代步便可,不必另雇车辆了。”
聂锋道:“我再写一封信给你,交给我的管家,他会妥贴招呼你的。我家中人口无多,除了内子和小女之外,只有几个家丁,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你可以无忧。不过,长安现在还是很乱,没事你少出门。”
铁摩勒再拜道:“我理会得,你也请放心。承你肝胆相照,道义相交,我感激不尽。”这个时候,东方已经发白,铁摩勒取过书信,藏好腰牌,便即动身。聂锋挑了一匹好马给他,亲自送他出营。
铁摩勒有了那面腰牌,不但沿途无阻,还可以充作出差的军官,在各处驿站食宿,免受了饥寒之苦。
第三日到达长安,只见大街上每隔数十步便有站岗的兵士,两旁商店都是半掩门户,街头上行人寥寥无几,道旁的沟渠还不时可以发现死人的骸骨。原来安禄山攻进长安之后,肆行杀戮,在京的宗室皇亲,无论皇子皇孙,郡主公主,驸马郡马等国戚,来不及逃走的都给剖腹剖心,文武百官,不肯降顺的,也都被一刀了结。小民枉死的,更不计其数。当时诗人韦庄有两句诗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碎公卿骨。”便是记录安禄山破城之后的惨象的。
铁摩勒好生感慨“长安数代繁华,想不到今日竟变成了人间地狱,可恨那皇帝老儿,在太平时候,只顾自己寻欢觅乐,宠任奸佞,把杨国忠、安禄山都当作腹心,他宗庙被毁,乃是自食其报,不足惋惜,只是却连累了许多无辜的百姓!”
聂锋是安禄山手下有数的将军,铁摩勒取出腰牌。以回京办差事的军官身份,向站岗的士兵查问,很容易便查到了聂家的所在。
只见两座大屋毗连,一边乃是薛府,一边乃是聂府,铁摩勒心中暗喜:“我得这个藏身之所,真是最好也不过了。不但有机会可以见卢夫人,还可以等待段姑丈的消息。”段圭璋当日和他分手时,曾发过誓言,无论如何,也要将史逸如的妻女救出魔窟,故此铁摩勒料他迟早也会到长安来。
当下铁摩勒便去叩门,将那封信交给了门子,不久管家便亲自出迎,带他进去。聂锋那封信是把铁摩勒认作同乡亲戚的,他的家人当然不敢怠慢。
哪知经过了院子,正要踏上台阶的时候,忽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看镖!”
陡然间只听得铮铮两声,两枚钱镖,破空飞出,形如“人”字,一高一低,铁摩勒听风辨器,已知高飞那枚钱镖是打他胸部的“灵府穴”低飞那枚钱嫖是打他膝盖的“环跳穴”不由得大吃一惊,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聂家遭受暗算!
心念未已,那两枚钱镖已到,铁摩勒反手一抄,把高飞那枚钱镖接到手中,身形一仰,脚尖踢起,又把低飞那枚钱镖踢落。说时迟,那时快,铮的一声,第三枚钱镖又到,铁摩勒无可躲避,只得把接来的钱镖打出,碰个正着,两枚铜钱,同时跌落。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妇人斥道:“隐娘,不可无礼,这是你爹的客人!”铁摩勒抬头一看,怒气消了一大半,却原来站在台阶上发钱镖打他的人,竟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流着两条辫子,一副淘气的脸孔,看来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在她背后,有一个中年妇人,想必是她母亲。
那管家忙道:“这是我家主母,这是我家小姐,王兄,你不可见怪,我家小姐——”话犹未了,那女孩子已拍起手笑道:“叔叔,你的功夫很好呵!这一手接镖还镖真是漂亮极了,他们都比不上你!”
聂夫人呵责女儿道:“你真是越来越野了,也不看看来的是谁,就胡打一通。幸亏这位叔叔没给你打着!要不然我可要给你气死啦!”跟着对铁摩勒解释道:“这是小女隐娘,从小就欢喜拈枪弄棒的,这几天她学会了用铜钱当暗器,玩得正起劲,总是缠着家丁,要他们‘接镖’,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那女孩子道:“打着了也没什么,我会给他解穴的。叔叔,你不会生我的气吧?”聂夫人怒道:“你还要辩,待你爹回来,我告诉他,叫他撕了你的皮!”
铁摩勒这才明白,敢情这女孩子误将他当作家丁,拿他试“镖”来了。他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孩子,嗜武爱玩的,非但不恼,反而替聂锋欢喜“我在她这样年纪的时候,暗器功夫还远不如她呢!”当下便赞她道:“真是将门虎女,巾帼英雄。夫人不可怪她,暗器打穴,本来是要多练的。”
聂隐娘得意笑道:“妈,你听听人家是怎么说,不练怎么行呢?”聂夫人笑道:“你再夸奖她,她更要胡闹了,她爹爹已经把她宠坏了。你练暗器,也不该把活人当靶子呀。”聂隐娘道:“妈,这你就外行了,钱镖打穴,除了找活人‘喂招’,那还有什么办法?”铁摩勒道:“我倒有一个主意,叫人给你造一个木人,按照人体的穴道部位图上圆圈,叫人找着木人飞跑,你发钱镖打术人的穴道,不也是一样吗?”
聂隐娘拍着小手叫道:“这个法子真好,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叔叔,你一定是会家子,你陪我练武。”
铁摩勒笑道:“我是个乡下人,只懂得几手庄稼汉的把式,要我陪你练武,那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聂隐娘撅着小嘴说道:“我不信!我的三枚钱镖都给你接了,你还说不懂,骗得了谁?”
聂夫人道:“隐娘,别胡闹。王叔叔才来,茶都未曾喝一杯,你怎么可以就歪缠客人,要人家陪你练武?简直是不懂规矩,走远一些!”跟着笑道:“都是他爹把她宠坏了,好在王叔叔不是外人,若是在别的客人面前,人家不笑话你也会怪我没有家教呢!”铁摩勒道:“这正是将门本色,她年纪轻轻,有这样的武功,人家称赞她还来不及呢,怎会笑话?”
聂隐娘给她母亲一骂,不敢再缠,但也不走开,看来不单是父亲宠她,母亲也把她娇纵惯了。所以她对母亲的话听一半不听一半,看那样子,似是还在等待铁摩勒和她练武。
聂锋的信上说铁摩勒是他的同乡王小黑,还沾着一点亲戚关系的,聂夫人不免和他叙叙乡情,并问起一些相识的人来。好在聂夫人亦是离乡日久,对乡下的事情并不清楚,铁摩勒又曾得聂锋之教,聂锋早已预料到他妻子会问起那些人,给铁摩勒准备了一套说话,铁摩勒东拉西扯,还勉强可以应付。遇到他不大清楚的,便避重就轻,拣自己知道的多说一些,含混过去。
聂夫人不过是为了礼貌关系,出来见他,并非有心盘问,谈了一会,要问的也都问了,当下便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难得有乡亲来到,你在这里住下,不必客气,要当作在自己家中一般才好。房间我已给你准备好了。”
那管家正要带铁摩勒进房安歇,忽地又有一个女孩子走来,叫道:“隐娘姐姐,今天还练剑吗?”
聂隐娘道:“红线,你来得正好,这位王叔叔是新来的客人,他的武功高明得很,咱们的剑法是关在屋子里练的,没给外人看过,也不知是行还是不行。不如请王叔叔今天给咱们评一评吧!”
聂夫人道:“隐娘,你又来缠王叔叔了。你们自己练去吧。”聂隐娘道:“反正王叔叔现在已没事了。他茶也喝过了,你说他是咱们的自己人,爹不在家,我请他指点,有何不可?”
名叫红线那女孩子长得非常秀丽,年纪比聂隐娘小,看来至多十岁,铁摩勒望了她两眼,只觉她的相貌很像一个人,不觉心中一动。
铁摩勒道:“指点二字,我当不起。让我开开眼界,倒是真的。这位小姑娘是——”聂隐娘道:“她是我的薛家妹妹。红线妹妹,你也来见过王叔叔。”聂夫人补充道:“她就是隔邻薛将军的掌珠。她们一对表姐妹倒是好伴儿,天天在一起玩的。薛将军想必你已是见过的了?”铁摩勒道:“薛将军很重乡情,我这次到长安来,就是多蒙他的照顾。”
薛红线过来请了个安,说道:“我的剑法还是初练的,等会你看了可别要见笑。”她的态度比聂隐娘要文静得多,更惹人爱。铁摩勒颇感诧异,心里想道:“难道我所料想的错了?她当真是薛嵩的女儿?奇怪!薛嵩怎会生出这样的好女儿?”
铁摩勒已然答应了去看她们练刻,聂夫人也就不再拦阻了。当下,聂隐娘便带铁摩勒进人后花园,她家的练武场,就在花园之内的。两旁有兵器架,十八般兵器,—一齐全。
可是这两个女孩子并不拿起真刀真剑,而是各自在兵器架上拣出了一柄木剑来,想来这两柄木剑就是专为给她们练剑用的。场边有一桶石灰,聂隐娘将木剑在石灰中一插,反身跃出,叫道:“来吧!”
薛红线学了她的样子,木剑蘸了石灰之后,说道:“今天我不必你先让我三招了。”木剑扬空一闪,脚踏中宫,进了一招,铁摩勒一看,不觉大吃一惊。他起初只道是小孩子的玩艺,哪知薛红线使出来的竟是上乘剑法,看她中宫进剑,使的明是“白贯贯日”的招数,招数未曾使老,倏的剑锋一颠腴滑过一边,左刺肩肿,右削腰胁,变化的迅速轻灵,竟无殊武林高手。
聂隐娘的应招更怪,只见她横剑当胸,站定不动,待得薛红线的木剑已经刺到,她突然双足交叉,往下一蹲,矮了半截,薛红线的木剑几乎贴着她的头皮削过,却没有刺着她。薛红线跟着一招“红霞铺地”木剑抖起了一个圆圈,就在她的头顶上罩下来。铁库勒正在心想:“要是当真对敌,这一招可不容易躲避。”心念未已,陡然间,只见聂隐娘单足支地,打了几个盘旋,沉剑一引,便倏的上挑,薛红线的木剑被她绞着,转了几转,她那先手攻势,已给解了。
两柄木剑一合再分,薛红线绕场游走,铁摩勒暗暗注意她的步法,竟是踏着九宫八卦方位,丝毫不乱。聂隐娘展开了攻势,俨如蝴蝶穿花,一柄木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非但中规中矩,而且往往有出人意表的招数,连铁摩勒这样一位剑学行家,也料想不到的!直把铁摩勒看得眼花缭乱!正是:
长江后浪推前浪,英雄巾帼胜须眉。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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