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被淹没在动荡历史中的事件渐渐浮出水面,在空桑民众中私下流传。对于那个昔年曾令全族蒙受耻辱,却在百年中一直守护着空桑的太子妃,劫后余生的族人都带着各种复杂的感情。
然而,对于此事,空桑的皇帝却是非常平静。他以千古明君的胸怀坦然面对了这件事,不仅令史官将其如实记载入六合书中,更是下令每年十月十五日在叶城举行盛大的“海皇祭”
那一日,空桑皇帝亲自主持了典礼,凭海临风,以酒洒落大海,安抚着怒潮中的那个海之魂,似是感谢,又似带着诸多复杂的感情。
既然获得了皇室的认可,云荒上的百姓便再无顾忌。渐渐地,每年的海皇祭便成了叶城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吸引了来自大陆各方,甚至是远自中州的来客观看“叶城观潮”也成了云荒的一景。
而明日,又是十月十五了。
塔顶空无一人,只有高空的风顽皮地掠过,吹起了他微霜的长发。四周很静、很静,他一个人在白塔上仰天看云。回忆着一生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轻轻抚摩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竽天神戒,面容宁静如水。
老了。。原来岁月消逝得如此无声无息。那些影子——那笙、炎汐、慕容修、西京、叶赛尔。一个一个地从他的脑海里浮出来。然而,他竟然都已经无法清楚地回忆起他们的面容。
沧海横流、天下动荡的时候,他们曾经在那场空前的动乱里并肩作战,守望相助地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而现在,那一段历史上已经成为了传奇,连着其中的人们一起消失在了大陆上。
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人啊,如风一样流落到四面八方,再也无法相聚了。
江山如画,诸神寂灭。
真是宛如潮汐一般,一来一去之间,空旷的沙滩上便什么都不曾留下了。只有身边的那束白色蔷薇还在盛开,散发出和几十年前一样的芬芳。
光华皇帝抬起手,轻抚着那美丽的蔷薇花瓣。由于秘术的作用,那一束花还保留着十几年前的模样,和当年她赠给他时一样芬芳而鲜美。
这一瞬间,他霍然一惊,想起了多年前在先祖地宫里看到的那四个字:山河永寂。
七千年后,在伽蓝白塔顶上闭起眼睛的时候,他恍然明白了过来 。
在打开星尊帝的王陵时,空空的灵柩里只放着一面镜子。在他拿起那面镜子时,却赫然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鬓发渐苍的自己一身帝王冠冕,独自坐在白塔顶上俯瞰云荒,在孤独中逐渐老去。
——当时的他只看了一眼,就失去了冷静,将镜子狠狠摔碎在地。
十多年后,已经是云荒主宰的他坐到了先祖的位置上,俯瞰着整个天下,却发现昔日最害怕的一幕正在宿命一样地上演。无论他如何挣扎躲避,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是否帝王之道便是孤寂之道,这条路从来都只能容一个人孤身走到头?
他曾经发誓绝不要有同样的结局,他曾想不顾一切地挣脱命运的罗网,只为自己而活。然而七千年后,作为星尊帝唯一的后裔,他竟依然重蹈了这一覆辙。
一生戎马,光耀千古,到最后,却只是换来了一句山河永寂。
周围很静,风里忽然有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
“到最后,果然还是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了啊“晒到脸上的日光都仿佛失去了温度,真岚闭着眼睛苦笑起来“原来还是逃不过——在那面镜子上看到的东西,竟然全都要成真了。”
“是么?”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应道“那面镜子上到底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只有寂寞。”他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然而话一出口,脸上的表情忽然冻结了。不,这不是侍从们的声音!而是,而是。
那一瞬他全身僵硬,却不敢睁开眼睛,仿佛一睁开,便会发现自己处于幻境之中。
“镜子上难道没有我么?”那个声音继续问道。
黑影投射下来,挡住了他面颊上的日光。风里忽然传达室来了蔷薇的芳香,宛如多年前海上分别时的那一刻。他终于再也忍不住,霍然睁开了眼睛:“白璎!”
碧空湛蓝,白云舒卷,清风徐来,一袭如雪的白衣在风里轻舞飞扬。
白衣女子俯视着他,面容宁静——逆着日光,她整个人仿佛是透明的一样,完全不真实。
他毫不犹豫地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仿佛一松手这个幻像就会消失。
“是你么?是你么?”空桑之王喃喃道,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声音颤抖“是你回来了么?真的是你?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是我,是我。”那个披着日光的女子轻柔地回答道“真岚,是我。”
他凝望着对方,那张白发下的容颜依旧美丽如初,竟和多年前分别时没有任何不同。哀塔里十多年寂寞黑暗的岁月,竟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她的容颜。
“你一点儿都没变,看来,的确是我又在做梦了”他不由一阵恍惚,微微苦笑“我老了,白璎,无法再等了。我已听到归墟传来的召唤。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么?”
“真岚,你是老了,连说话都变得这样消沉。你应该知道轮回永在,生死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个幻影叹道,带着淡淡的悲伤“难道是我的过错么?是我对不起你啊,真岚。但愿在下一个轮回里,我能再度遇见你。”
轻声的叹息里,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脸上,一滴又一滴,宛如碧落海上湿见带来的雨点。空桑的皇帝发出了深沉的叹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白璎,真的是你么?你。你是来和我订立来世盟约的?”
“是的,当然是我。”日光里的女子微笑起来,然而那个笑容却犹如落日下的蔷薇花,散出出凋零前的淡淡清香“真岚,我的生命也已经到尽头了,我曾经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所以在大限到来之前,我从遥远的碧落海赶来,赴你的一面之约。”
她握住了他的手,对着他微微一笑:“真岚,我们的时间,都已经到了。一起去归墟吧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寂寞,我又怎会再留下你一个人?”
“泰启十七年,帝于塔顶小寐,梦妃乘白马自海上来,执手凝咽,为归墟之约。隔日起,遂觉大限。下诏立紫姬之子朔为太子,令重臣与六王辅政。是夜月华如镜,帝于湖中沐浴更衣,解剑独坐塔顶,望空微笑,一夕乃崩。空桑帝王之血自此断绝。
六合震动,日月暗淡。民聚于陵前,昼夜哀哭不息,采蔷薇为祭,山陵三日尽白。”
——六合书。光华皇帝本纪。十二
九天这上,风在低回,吹过林立的尖碑,发出长短的声音。
云浮城里寂无人声,只有留守的三位女神静静地坐在高台上,凝望着白云离合中的下界,手里握着灵珠,长发飞舞,面容宁静。比翼鸟盘旋在她们身侧,巨大的翅膀扇起九天的风,星辰如同钻石一样在她们身侧沉浮不定。
浩劫过后,大地上的烟尘散去,重新露出出勃勃生机。新的君主登上王位,执掌天下,四海升平,百姓乐业,六合八荒归于平静。
“都过去了,”曦妃长长叹道“生死枯荣,流转轮回,如此而已。”
“这样很好。一切都过去了。”魅婀凝望着那片大地,微笑道“我们的少城主在下次转生时,就会遇到一个繁荣稳定的盛世,不用再遭受颠沛流离的乱世之苦。”
然而,掌握着天地之间大智慧的女神慧珈微微摇了摇了头,发出了深沉的叹息:“不,没有过去,一切还在轮回之中。”
“千古一见的伟大帝王去世了,他将和他所爱的人前往归墟,在下一个轮回里重新相聚。而在他的身后,那个庞个帝王正如日初生,光耀四海。
“然而,日光照到的一切地方都有阴影:南方的海里,积累千年的仇怨虽然已经渐渐淡薄,但仇恨的锁链却没有被彻底斩断;西海之上漂流的人们,依旧怀着一颗回归故土的不死之心,日夜等待;而西方的狷之原诸位,在那荒原的尽头,你们可曾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山恋?
“不,那不是山峦,那是伽楼罗。在送族人泛舟海上后,为了断绝追兵,伽楼罗苦苦相守,被长年累月的风沙覆盖,渐渐化为了巨大的山峦。那座山里燃烧着不熄的火,终会在某一日爆发。
“是的,它在沉睡,带着可怕的杀戮力量,在等待着主人的再度苏醒。
“而那个冰封金座的人不,那个冰封在金座上的魔,被最爱的人在心脏刻下了封印,可是那一颗心却不曾真正死去。
“他也静静地沉睡,在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到来,等待着那个能将他从封印里唤醒的人——无论她将以何种面貌、何种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能在第一眼认出她。所有今生未完的心愿都会种下来世的因缘,无论怎么样轮回,都不能斩断。
“曦妃,魅婀,要知道,灵魂是不灭的鲛人的魂魄将归于大海,与日月星辰共存。而云荒上的人们会去往归墟,再度轮回。他们不会死。只是隔了几十年,会以不同的面目和身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罢了。
“所以,一切都没有结束啊!虽然已没有了宿命,但轮回依然存在,那些纺锤依旧在滚动,纺出的命运之线如缕不绝,相互羁绊和牵扯,代代不息。”
九天之上,长风过耳,呼啸沧桑。
九天之下,九州遥望如烟尘,一泓海水杯中泻,千年变更如走马。
三位看过了千年沧桑日女神纷纷合起了双手,表达内心的赞叹和敬慕。
真的,如果有来世,又该是怎样一场相遇
如果相遇,又该是怎样一种结局
——没有人能知道,哪怕是九天高高在上的神。
那些如蝼蚁一般的生命,忽然间令那些凌驾驭苍生之上的神都为之叹息和震动——那些凡人的生命不过短短几十载,一生如白驹过隙,然而他们却在瞬息浮生里不息地血战和奋斗、耕耘和收获。用血、用泪、用生死和轮回,与宿命对话,与诸神抗争,在那一片土地上写下了属于自己的宏伟篇章,光辉夺目,可耀日月。
而如今,风起云涌,沧桑过尽。
天地之间诸神寂灭,人治的时代已经到来。
(云荒正传·镜之终结卷·神寂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