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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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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再给他一个星期。这个星期你就把别人做的不良品给他每天凑数凑到达标,平时有空了多看着他一点。张大宝,下个星期还不行的话,我也帮不了你了啊?”

    “哎哎。”那工人忙不迭地答应着,老实巴交的脸上满是感激。尔童心里也很高兴,他喜欢这个班长,也喜欢副班长。他们都是好人。尔童想。但班长马上又让他见识到了另一面,他喊了另一个名字,然后皱着眉头:“雷鸣,你是怎么回事?上班第一个星期就迟到两次,旷工一下午,还有一晚上没来加班。你想不想做?不想做就滚!”

    那位比尔童还年轻的新工人不满地喊道:“这事太累了。所以我有时候会睡过头。还有,你是班长也不能骂人!懂不懂尊重人?你叫谁滚呢?”

    这新工人不但不承认错误表示改正,反而顶嘴。班长显然生气了,一字一句地说道:“娇生惯养的小逼崽子,我叫你滚。马上滚。”

    其他工人们大气也不敢出。尔童更是感觉到班长不会转的那只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更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那年轻人显然非常愤怒,他冲出队列,站在班长面前怒吼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小逼崽子,你这样也出来打工?滚回你娘胎吃奶去。”班长满足了他的要求,毫不犹豫地骂道。

    年轻工人满脸涨得通红,一只手微微抬起,剧烈地颤抖着。但他虽然比班长高大半个头,却没敢做什么,只是虚张声势地喊道:“我要去上面投诉你侮辱员工!这么多人都在场,你”“侮辱员工?”班长转向其他人:“有人看到我侮辱员工吗?”

    “没有!”其他工人整整齐齐地回答道。尔童也在其中。这家伙显然是个害群之马,他觉得班长做得对,而且骂得很爽。

    这时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了一张纸交给班长。班长看了一眼,签了名,递还回去:“一会拿给皮主管,开了这小兔崽子。”

    “走就走,这破厂我还不稀罕呢。”那年轻工人竭力想保持最后一点尊严,拉掉工作服扔在地上,便走向车间门口。他马上被两名负责安检的保安拦住,凶神恶煞地吼了他一顿。然后他只好回头来捡起工作服披在身上,在工人们的哄笑声中乖乖过了安检,消失在门外。

    “好了。”让工人们笑了一会之后,班长再次开口:“除了个别老鼠屎,大部分人都做的很好。有人已经达到正式员工的标准了。”班长虽然没点名,但还是用正常的那只眼睛看了尔童一眼,并向他轻轻点头:“都好好干。”

    尔童有些激动地和其他人一起大声答应着。最后班长挥手:“再重复一遍,放假出去玩注意安全。新来的记得是后天,也就是一号晚上七点四十五集合,别搞错了。去排队吧。”

    大家一哄而散,跑向安检出口。一位有轻微小儿麻痹症的工人跑在最前面,尔童很惊奇,这家伙拖着一条不太方便的腿,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等他们班排好队后,下班铃声还没有响。

    班长是有意让他们先去排队,好第一批过安检。班长真是没话说。尔童看着他和副班长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走向本层的项目办公室,当他们进门的时候,下班铃正好响起,其他班组的工人一起涌了过来。

    04尔童和素琴基本上是睡过了这第一次休假。除了累,主要原因还是根本没什么休闲的地方。市区太远,厂里虽然有大巴,但人满为患。离最近的镇上都有五六公里距离,如果有自行车倒是可以去逛逛。尔童在故乡时经常步行五六公里甚至十公里不当一回事,现在两条腿僵硬得像两根棍子,觉得镇上就像天涯那么遥远,一想起来就两腿哆嗦。

    他也试着找过了同宿舍的小兄弟说的黑网吧。那栋出租屋的二楼确实每个房间都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旧电脑,虽然还是早春,却热得让人想打赤膊。因为几乎全厂的工人都休假了,所以这里也一样人头攒动。尔童进去的时候,还看到那对小兄弟又因为没有抢到电脑而吵架。

    尔童只好放弃。

    素琴则更不热心,她一直躺在宿舍,用湿毛巾敷着眼睛。他们甚至连亲热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那山上的凉亭里都坐满了同厂那些放假却无处可去的工人。

    再加上要上夜班,多少要调整一下生物钟,所以放假这两个白天尔童基本上都在宿舍睡觉。晚上则捧着手机整夜地看小说和电视剧,反正床头就有插座,不用担心没电。他看完了从故乡出发的时候还剩下几集的一部抗日剧,又开始看一部仙侠剧。或许有人会嘲笑这些电视剧情节弱智,对白二逼,演员也没有演技可言,但尔童不在乎。劳累的人需要的就是这样能让人不带脑子看的电视剧,而不是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电视剧看累了他就会看小说。他看的小说也都千篇一律,或者是龙傲天装逼打脸,或者是屌丝逆袭的故事,如果带点擦边的色情描写更好。他听的歌也都是小苹果或者凤凰传奇。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像他这样的农民工,每天下班之后累得像死狗一样,呻吟的力气都没有,脑子也不会转了。如果谁要求他们读卡夫卡或者村上春树,听高山流水或者柴可夫斯基,尔童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往那家伙脸上吐口水。

    但即使尔童提前做了准备,夜班依然比他想象中难熬。整夜地在机床面前站十个小时,从华灯初上到旭日东升,听着的是催人入睡的嗡嗡噪音,做的是重复枯燥的动作,如果不是有目标,尔童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得住。

    特别是每天五点那次下班之前,那段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候。第一天晚班到了凌晨三点多,尔童就开始在机床前摇晃起来。正在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机床内放模具的底台,精神有些恍惚地想着趴在上面睡一会的时候,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尔童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到的却是悄无声息的副班长。这下可把尔童吓坏了,他正想解释,副班长却掏出一团黑褐色的东西递过来:“来一颗?可以提神。”

    看了半天,尔童才认出给他的是一颗槟榔。副班长和不少工友嘴里都在嚼着这玩意,而且看起来确实有些效果。但尔童去年就好奇地尝过一次,从此对它敬而远之。他赶紧摆手:“我不会吃这个,谢谢副班长,没事的。”

    副班长笑了一声,吐出嘴里的槟榔渣,把这颗槟榔又丢进嘴里,一遍用力嚼一边说道:“刚来不适应,很正常的。我也瞌睡。”说着他又摸出一支烟来:“去厕所洗个脸,抽根烟。如果还是不行,一定要和我讲。我看着你刚才都差点趴在机床里了。你不想你脑袋给切成手机边键吧。”

    尔童不好意思地笑了。强撑下去确实没好处,而且很危险。所以他接过副班长的烟:“我还不知道车间里能抽烟,都没敢带。”

    副班长再次递过打火机:“在厕所抽,谁管你。不要给皮主管抓到就行。不过皮主管夜班一般都不在。没事的。”

    尔童感激不尽地照他说的做了。抽完一支烟,再洗个冷水脸,感觉精神了不少,顺利地坚持到了五点。到了六点钟加班开始的时候,天终于亮了。

    毕竟是年轻人,尔童很快适应了夜班,开始研究怎么提升效率的秘诀。他最关注的就是老黄,很快就发现了他做得最多的原因。每次有工友上厕所,抽烟,或者因为其他原因离开机床时,老黄总会马上冲过去,同时操作自己和这台空出来的机床。这简直不可思议。尔童想。但老黄就是能做到。他的动作不但准确,而且迅速,特别是把成品摆放进托盘这一步,别人是摆,他却是一撮一撮地洒。

    尔童偷偷看过,每一颗边键都能准确地落进指甲盖大小的空格里,整整齐齐。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别的工友为了争取时间,都是要么不关屏蔽门,要么不锁空气阀,老黄却同时不执行这两项安全措施。尔童偷看过他的机床,老黄上班时总会把主轴转速私自调到两万二,程序时间则是一分钟五十八秒。他是那样争分夺秒,尔童没看到过他抽烟,也没看到过他上厕所,甚至没看到过他吃饭。他当然不是不吃饭,这样繁重的工作不吃饭不可能坚持得住,就算机床也要电。尔童不久之后就发现他是怎么吃饭的。老黄每次下班,都会提前十分钟从车间另一端的安检门溜走,直接去食堂,这时还不用排队。他会花五分钟吃完饭,赶在整点之前半分钟来到打卡机前,占据第一位。时间一到,别的工人从车间离开的时候,他却打卡进入车间。

    于是在每次休息的那一个小时时间内,老黄都会独自在车间操作两台,甚至三台机床。到了其他工人上班的时候,他又会掐着时间再跑出去一趟,打上班的卡。于是每天两个小时休息吃饭时间,尔童在排队,抽烟和打盹中消磨过去的同时,老黄都几乎能干出半个人的产量。再加上上班时的见缝插针,他的产量总是几乎其他员工的两倍,良品率则刚好比达标线高一点。

    尔童简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的人,一个月能拿五六千块钱工资绝对不会有人嫉妒,而是让人心悦诚服。尔童曾经找机会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拼命,老黄笑着说:“趁着现在有货做,赶紧多做点。”

    他说的不错,因为这个项目马上就要结束了。上一道工序供应的毛坯数量逐渐供不上消耗,所以尔童他们班有时候不得不停机待料。到了这种时候,老黄才会无奈地闲下来,拿出一台破破烂烂的,按键都已经磨光了字迹的老砖头手机,看着屏幕发呆,带着满脸笑容。

    有一次尔童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老黄主动把手机侧过来一些,已经裂开的屏幕上是一对双胞胎女孩的照片,年纪和尔童差不多。

    平心而论,这两个姑娘虽然比不上素琴漂亮,但打扮时尚,动作优雅,气质比素琴好了不知道多少,一看就是城里的姑娘。

    “是我姑娘。”老黄疲倦而清瘦的脸上满是自豪,斑白的双鬓也悄然闪烁着光彩:“好看吧。”

    尔童吃惊不已:“黄叔!你姑娘怎么是城里人啊!”“她们在北京上大学。”老黄继续看着屏幕:“挺花钱的。我只能拼命点,不让她们被城里人看不起。我这辈子当不了城里人没事,要能让两个姑娘做城里人,我也没白活了。”

    她们已经是了。尔童想。她们在北京上大学,以后会留在北京吧。那么好的气质。老黄真不容易,但看着老黄那苍老却又满足的面容,他明白了老黄为什么这么拼命。

    为了姐,我也要这么拼命。尔童想。要学老黄才行。但老黄突然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向自己的机床。尔童愣了片刻,才看到上一道工序的工人总算拉来了一辆拖车,拖车上是一盘盘尔童他们要加工的金属坯,为每台机床发放下去。

    尔童也赶紧跑回自己的机床前,准备好模具和工具。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两位工人爆发了一阵争吵,争吵越来越激烈,其他工人纷纷丢下工作围了过去。

    有相熟的开始劝架,但两人都是脸红脖子粗,不肯让步。尔童也好奇地凑过去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是为了毛坯吵架。刚才送来的那些毛坯是不够做到下班的,所以拖车经过一名工人那里发放毛坯时,他几乎是强行多要了两盘。他隔壁的那位工人不乐意了,趁他不注意抢走其中一盘。

    两人便大吵起来。

    事态愈演愈烈,当其中一位举起合金钢的模具时,尔童还以为要发生流血事件。但这时一只带着伤疤的手及时出现,抓住了举在空中的模具。

    班长没有多说什么,把两人带走了。过了不久两人回来的时候,已经亲亲热热地搂着肩膀,完全不像是刚刚差点打得头破血流。班长又是怎么做到的?尔童又看了一眼一直对这起冲突漠不关心,而是悄悄趁机用看热闹的工人的机床做出了尔童两小时才能做出的产量的老黄。他们都这么神奇,尔童知道,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

    这样的冲突和纠纷就像欢乐与融洽一样,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尔童很快就习以为常。他的目标是技术员,所以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还会主动吃点亏。但这并不能让他完全置身事外。

    上了整整一周夜班之后的那一夜,尔童在十二点下班吃过夜宵之后马上回到车间,开始忙碌。但他发现气动螺丝刀怎么都不顺手,不停地打滑,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螺丝锁紧,拧开时也非常麻烦。尔童很快就气喘吁吁,而且烦躁不堪。但老胡一直在跑来跑去地维护机床,这种小问题尔童又不好给他添乱。直到半小时之后,一直神出鬼没的副班长才又一次在尔童身后突然问道:“怎么了?

    看你今晚上不对劲。”

    尔童已经不会再被他吓到,而是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螺丝刀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顺手了。”

    副班长拿过螺丝刀看了一眼,便冷笑了一声,让尔童心中发憷。但他只是对尔童说了一句:“你等会。”便大步走向隔着十台机床的一位工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噪音很大,尔童茫然地站在机床前,听不到副班长在和那工人说什么。但很快他们俩就一起走了过来,在儿童面前站住。副班长慢吞吞却不容置疑地对那垂头丧气的工人说道:“道歉。”

    那位老工人只能垂着头,小声说道:“老乡,对不住,你那坏螺丝刀是我换过去的。”

    尔童这才注意到,这把螺丝刀确实和自己之前用的那把多少有些差别。

    副班长训斥道:“我早说了,不要搞这些小动作。我们线上每一台机器,每一副模具,每一根螺丝我都认识,你以为我是吹牛的?工具寿命到了自然会坏,厂里又不是不给你换,你最多等个把小时吧,能少几个钱?你欺负新来的不懂,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有这心思怎么不学学老黄,老马和小秦?他们是靠搞歪门邪道拿那么多钱的么?”

    那家伙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副班长再转向尔童:“这人欺负你,你要不要报告给班长,扣他工资。”

    尔童马上看到了对方哀求的眼神。

    他很感激副班长把人情让给他来做,大度地笑道:“算了陈大哥也是计件,想着多做一点。我还在试用期,少点也没关系。下次和我说一声,我的先给你用就行。”

    “行,那我就不和班长提这事了。”副班长瞪了那工人一眼:“还不快去换回来!把坏的给我,我去领新的!”

    对方感激地看了尔童一眼,飞快地跑回去了。从那以后,便再没有老工人欺负尔童。

    05第一次的半个月夜班比较轻松,因为目前的项目在最后一天结束了。在这之前的几天大家都很闲,好些工人怨声载道。要不是班长想办法,尽量在正班时间待料,把金属坯压下来让工人有班可加,而且再三安抚工人说接下来要做一个大单,恐怕有人会辞职。

    但尔童仍然累的很。这是他第一次上夜班,素琴也一样,夜间要检查产品只能靠灯光,她的眼睛每天都是又红又肿。所以这次倒班放假的时候,他们仍然是睡觉度过。

    幸好的是,接下来的白班上班第一天,班长就宣布他们班现在开始要做苹果新机型的边键。大家欢呼起来,因为这意味着几个月的繁忙,几个月的高工资。

    至少几个月之内不会有人再为了抢原料而打架。

    机床马上统一更换了模具和程序。因为是新项目,现在注重质量,每一模时间都很宽裕,给工人们留了三分钟时间,生产任务的标准也相应放宽了。

    尔童可以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工作,除了左腿和右手大拇指。一个月试用期临近结束,他已经能轻松完成正式工的生产任务。但他还想更进一步。

    现在他精神很好,所以开始学老黄那样赶时间。老黄的办法的确有效,尔童虽然比不上他的效率,但很容易在八小时正班的时间内完成十小时的标准产量。

    加班的两个小时,他就会用来观察和学习技术员的工作。很快他就掌握了一些基本操作,比如机床报警时,有几种情况是很简单的原因,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他开始考虑,该怎么开口向班长和副班长提出,每天完成任务以后跟着老胡学一学。但班长却主动给了他机会。有一天尔童前去找副班长报告任务完成的时候,班长正好也在。他马上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已经连续好几天提前两三个小时交满产量了。要不要申请计件?你还有六天试用期满吧?我现在就可以提前帮你把申请交上去,这样你一过试用期就可以做计件工。”

    尔童赶紧道:“谢谢班长!那个,其实我想当技术员”

    “哦?”班长和副班长对视,然后一起看着尔童,接着又笑了起来:“行啊,我们求之不得。不过技术员是每年六月份和十二月份才能考,还有两个多月。还有,技术员很操心,比你们操作员都累,工资也不比那些计件工高多少,比不上老黄他们,所以没多少人愿意当。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这两个月我先跟老胡学着技术,行么。”尔童有些忐忑,因为老胡总是在抱怨。但他水平最高,跟他学最靠谱,这一点毋庸置疑。

    “行。你每天产量交够了,我让老胡带着你当个徒弟。”班长马上让副班长叫来老胡,但出乎意料的是,听班长说了尔童的目的之后,尔童第一次看见老胡笑。

    老胡像是解脱一般,整个人都松弛了不少,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答应了尔童的要求。尔童随即想到他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即使是自己,也能帮老胡分担不少压力。就算只跑个腿,老胡也不会那么累。

    问了尔童几句之后,老胡便亲亲热热地搂着尔童肩膀回到线上,一边走一边大声宣布道:“这小兄弟马上要当技术员了啊!现在你们机器报警先给他看。”

    其他工友一起看着尔童,尔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但他马上发现自己空出来的机床边有两位工友正在吵架,原因当然是为了抢尔童完成产量任务后空出来的机床。现在的新项目三分钟一模,操作时间宽裕,大部分工友都能像老黄那样操作两台机器,所以尔童每天会空闲至少两小时的机床就成了香饽饽。那两位工友正一个占据了尔童的气动螺丝刀,一个抢走了模具,互不相让,结果谁也没能开成机,他们自己的机床反倒便宜了别的工友。

    尔童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客气地说道:“旺哥,昨天前天我的机器都是你开的,今天就让小毛开开呗。”

    那位工友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只能闷闷不乐地丢下模具,嘟哝道:“那明天你交了货,还是给我开。”

    “行,行。”尔童忙不迭地答应道。他明白对方没反对不是因为这是自己的机床,实际上前几天他们都会在尔童人还没走开的时候就开始在尔童面前抢,尔童也劝不住。今天能劝住的原因很简单:老胡说尔童要当技术员了。

    普通工人就算得罪班长,也不敢得罪技术员。只要技术员愿意,随时可以让他们的产量或者质量跳崖一般下跌。

    现实就是如此。别说不敢再捉弄或者欺负尔童,普通工人们都对尔童尊重了不少。就算不怕得罪尔童,他们也怕得罪老胡。因为大家都看得出来,老胡比尔童自己都更希望尔童能早点当上技术员,好让他少管几台机床。他生怕尔童打退堂鼓,甚至有些巴结尔童的意味,搞得尔童根本不像徒弟。

    其他技术员也一样。只要尔童上任,他们也多少能减轻些负担。所以他们也很愿意帮忙,尔童问什么都会尽心而仔细地教他。尔童担心的被嫉妒,甚至被打压的情况根本就没有出现。

    尔童对此感激不尽。不但遇到当技术员的机会,还遇到好班长和副班长,遇到好环境有那么多人帮忙。他觉得自己运气太好,所以绝不能辜负这种运气。于是他每天都像老黄那样拼命干,早早完成产量任务,空出来的机床给别的工人,以此来收买人心,自己则利用这时间专心学习关于这些机床的一切知识和技术。

    他能处理的问题越来越多,对这些机床也越来越了解。他觉得自己离技术员越来越近,直到某一天,这种充满了希望的,繁忙却充实的日子才戛然而止。

    那是他给老胡当徒弟整整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尔童像往常一样,学着老黄,中午休息的那一个小时在车间干活。现在他只需要六个小时就能完成任务。老黄也一样在三台机床之间跑来跑去,忙个不停。

    一切都平静而祥和,似乎今天又会这样悄然过去。

    那间太暗,而且潮。这间夏天会热死。这家用网络还要另外收钱尔童一边忙碌,一边考虑着上次放假和素琴一起看过的,这厂外村子里的几间出租屋。

    房租都是两百,一模一样。但条件多少有些不同。他和素琴都在缺点最少的三间当中难以取舍。他们已经决定五一节的时候搬出宿舍,找一个属于他们的小窝。每天下班之后,瘫倒在床上的时候就可以尽情地揉着素琴的大奶儿,这样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就绝对不会再疼了。

    这么说的话,还是第一家最好,安静,隔壁人少,好像弄出多大的动静都没关系不对,还是第二家。在那六楼的阳台上视野不错,虽然比城里几十层的公寓阳台差的远,但在那里操姐的小屄儿,肯定会爽得不得了不行不行,还是第三家,对,第三家。那里卫生间比其他两家大得多,这样两人就可以一起洗澡。不但节约水,还可以一边洗就一边把大鸡儿塞进姐的小屄儿里面,操个痛快去年在外面住的时候就是这样尔童越想越期待,越想越兴奋,很快就忍不住,想着今晚得想办法操素琴一次才好。但突然之间,他在满眼摇晃的大奶儿和大白腿的画面里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

    是什么不对?机床运转正常,产品也没什么不良现象。又是几分钟之后,尔童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感觉不对劲:他已经好半天没看到老黄的身影了。

    但他看了一眼老黄的方向,却发现老黄在远处的一台机床前,上半身探进屏蔽门,大概是在拿或者放模具。看错了,尔童想。他装好一盘成品后再次抬头,心里却咯噔一声。

    没有看错。老黄还像刚才那样,保持着半身探进机床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冷汗从尔童背上迸出,他丢下打了一半的螺丝,飞快跑到老黄身边。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老黄趴在机床内的底台上,脑袋已经被刀具打得稀烂,像尔童很少吃到的番茄酱。机床内壁斑斑点点都是鲜血,已经停止运行的主轴静静地悬停在老黄脑袋上方半米处,闪亮的合金钢制的刀具只剩半截,断口处还在缓缓滴落粘稠的猩红。

    甚至还有一串血迹被高速旋转的刀具甩出屏蔽门,溅落在工作台上老黄最后摆好的那些成品之间。妖艳的红在灰暗的车间内衬托得那些金属颗粒更加晶莹,更加明亮,闪耀着冷酷而凌厉的光芒。

    尔童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接着他一个激灵,转身狂奔向安检出口,声嘶力竭地喊道:“救命呐——有人出事了——”

    警察没有盘问尔童多久,因为老黄的死亡原因很快就有了结论。绝大部分都是老黄自己的责任。他不关屏蔽门,不锁空气阀,甚至不等主轴停止运行,完全复位就伸手去拿模具。而这一次,用来锁紧公模和子模的那两颗螺丝中有一颗出现了断裂,但同时操作三台机床的老黄没有发现这致命的裂缝。

    在每分钟两万转的刀具的冲击下,那颗螺丝很快彻底断成两节。一颗螺丝是无论如何也固定不了公模和子模的。很快子模就剧烈地震动起来。没有空气阀的固定,这种震动越来越强烈,终于让脆弱的子模也四分五裂。

    最后刀具也被崩断,一截刀具和一块子模的碎片像子弹一样,先后命中正准备去拿模具的老黄的额角。他马上失去知觉,但因为他每次拿放模具时为了节约时间,左手总是放在开始运行按键上,所以这一次他倒在底台上时,按键也被他的左手带了下去。

    主轴开始旋转,残留在主轴上的半截刀具按照程序的设定,精确地切割了一遍老黄的头颅。尔童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去好几分钟了。

    尔童做完笔录,头昏脑涨地回到了工友们之间,满眼都是老黄倒在机床内的模样。工友们议论纷纷“这就是命。”很多工友这么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还有工友这么说。“他总是要钱不要命,我就知道迟早会出事。”有工友像先知一般说道。还有工友庆幸地说着:“幸好不是我。”

    和老黄最熟的几个工友则叹息着,说着他们才知道的内幕:“老黄是被自己闺女坑的。”

    “是啊,听说那两个丫头为了买苹果手机的新机型,去借了什么高利贷,拿裸照做抵押的。说是每个人借了七千,现在一共要还十万。还不起。现在放贷的把她们裸照发到老黄手机上,说不还就要公开。老黄这是急疯了吧。”

    “要不是心神不宁,他绝对不会出事。”

    “苹果新机型,不就是我们做的么?”

    “是啊,咋了?我们是做苹果的,又不是用苹果的。”

    “唉。唉。正好又碰到这种事。这就是倒霉,就是倒霉啊。”

    工友们叹息着,但尔童仍然脑中一片混乱。这是偶然吗?当然是偶然。但尔童知道,如果好好的关上屏蔽门,老黄就不会被击中。如果好好锁死空气阀,模具就不会因为剧烈震动而破裂。如果锁六颗螺丝,只断了其中一颗也不会造成事故。如果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如果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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