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大师注目接着道:“拿了作何用途?”
智果僧垂目低答道:“买了两斤六两雨前,以及一串乌骨念珠。”
心止大师注目追问道:“念珠尚在否?”
智果僧抖手自衣袖中取出一串黑色念珠,走上一步,垂首递出。
心止大师伸手接下那串念珠,转向戒律院两僧沉声道:“智果妄生贪念,该当何罪?”
戒律院两僧,一名静泉,一名静涛;这时由静泉僧合什恭答道:“依寺规第九条规定:
初犯贪戒者,应饬面壁思过,期限视情节轻重,最低不得少过六个月,最高不得超出三年,由掌门人斟酌决定!”
心止大师寒着面孔,冷冷吩咐道:“就照最高期限三年定罚,着即发付五台分院执行;人由监院押送,马上通知监院备碟起程!”
戒院两僧双双合十躬身道:“谨领法谕!”
两僧语毕,立即将智果僧带了下去。
心止大师待戒律院两僧领着智果僧远去,缓缓转过身来,换上一副和悦颜色,向那名一脸凶相的四代弟子清正婉声道:“清正,这位是十绝传人,朱元峰朱少侠;朱少侠这次随南阳镖局几名镖师押镖北上,不意昨晚于伊川投宿通达老栈,突将全部货遗失;现在辛苦你一趟,马上就陪这位朱少侠下山想想办法可好?”
清正僧瞥了朱元峰一眼,嘿嘿冷笑道:“十绝传人?嘿,连区区一点镖货也保不住!”
朱元峰双颊一热,心中同时冒起一股无名怒火。他很诧异:一名挂单被收留的和尚,怎会放肆到这种程度?
朱元峰这时设非碍着心止大师颜面,不挟怒一走了之才怪。
可是,更怪的事还在后面。
身为少林代理掌门人的心止大师,对清正和尚这种无礼言词,竟如没有听得一般,含笑接着道:“清正,事不宜迟,这就动身如何?”
清正僧未予答理,径自转向朱元峰,头一甩道:“听到没有?走啊!”朱元峰又是一阵意外。这和尚不但对外人倨傲无礼,对自己的尊长,原来也是这般不讲规矩。
朱元峰暗忖:这和尚如此轻慢狂傲,是不是仗着掌门人心缘大师对他的特别器重呢?
朱元峰心念电转之下,已然想出挫折这和尚之法,于是暂时也不去加以计较,他先向心止大师道过别,然后转身抬手微笑道:“大师父前面请!”
清正和尚毫不客气,迈开大步,真的抢在前面向寺外走去。
到了寺外,清正和尚去势一顿,忽然转过身来道:“不行。”
朱元峰愕然道:“什么事不行?”
清正和尚挥挥手道:“你先下山去吧,洒家适在膳堂,尚有一事忘却交代。”
朱元峰道:“我在这里等一等就是了。”
清正和尚眼皮一翻道:“误了脚程怎办?”
朱元峰暗哼道:好家伙,居然这么自负?嘿嘿,你这和尚这下可看走了眼了!
心中想着,连忙说道:“大师父之言甚是,那么,在下就先下山去,边走边等,请您快点赶来,免得天黑迷路,两下里错过清正和尚不耐地挥手道:“少罗嗦了,快走吧!”
朱元峰不再答话,转身便向山下走去。
他现在的计划是等对方进入寺中后,自己立即展开师门无上轻功,径奔山下那座民村,故意留下行迹,表示自己确已下山,然后,另抄小路再返寺中,向心止大师报告丢失了人。
他相信,不论这名清正和尚身手有多了得,在轻功方面,一定无法强过自己。他原先就想以轻功来窘窘对方。如今对方这样一卖老,可谓正中下怀!
朱元峰于暮色中摸黑飞驰,不消顿饭光景,已然来至山下,他向山下民家讨了一碗水。
取出两只馒头匆匆吃了,然后故意大声自语道:“奇怪,怎么等了这么久,还不见人下来呢?”
说完,还了水碗,又向民家道过谢,真气一提,撇开正路,又复急急向山上飞身纵登。
想到己有村民为证,证明他己下山,并且等过了,心中不禁愈想愈得意:这一下倒要看这清正和尚到时候一张脸往哪里放!
他正自想得得意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叹道:“我说小哥儿,只要你小哥儿高兴,山上山下,就像这样一直跑到天亮,洒家都不反对。不过,问题是,你小哥儿已经吞下两个馒头一碗水。洒家却仍空着一张肚皮。这未免有点不公平”
朱元峰大惊止步。但他吃惊的不只是对方一直跟在身后,而是对方此刻发话的这份从容与平静!
就算双方同时起步,并丢开自己始终未能发觉有人跟在后面这一点不谈,仅就真力沉厚耐久作比,自己也算输到家了。
朱元峰身躯一转,迎面站着的,不是那名清正和尚是谁?
清正和尚嘻嘻一笑,又道:“为了公平起见,小哥儿可否也赏洒家两个馒头,等洒家填饱了肚皮,再陪小哥儿锻炼腿劲?”
经此一来,朱元峰对这位清正和尚之观感顿然改变。他现在渐渐明白:少林寺对这名挂单和尚清字辈的四代弟子特别优容,也许并非毫无说处。
朱元峰知道对方向他要馒头,只是开玩笑而已,当下赦然上前深打一躬笑道:“班门非弄斧之地,在下认输了!”
清正和尚咧开大嘴笑了,似因朱元峰之勇于认错而显得开心之至。
朱元峰趁机问道:“大师父刚才举发那位智果师父时,说得很明白,你们两人同样都吃了三钱五分银子,为何最后却只处罚智果师父一人?”
清正和尚嬉笑道:“洒家怎知道?”
朱元峰眨着眼皮,默加揣测。最后他也只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但一时却想不出原因究竟何在。
于是,他摇摇头又间道:“贵寺触犯贪戒,初犯者明定为面壁半年至三年,这次,智果师父所犯情节并不算重,心止大师为什么要处以三年之最高期限呢!”
清正和尚笑道:“这一点,洒家可以回答:那就是智果不但是达摩院弟子,而且也正是我们这位代理掌门人的嫡系再传!”
朱元峰轻轻一啊,暗道:原来是这样的!
朱元峰弄清智果僧受到严厉处分的原因后,一方面固对心止大师感到钦佩,另一方面则又升起一个疑问:就是这位清正和尚何以要这样做?
他望着清正和尚,迟疑了一下道:“大师父这次在下意思是说,大师父和智果师父,当初扣吃银两时,如明知不对,就该中止,否则,如今业已事过境迁,您为什么又要提出来,害智果师父受此重罚?”
清正和尚哼了一声道:“面壁三年算重?哼,这已经算是够便宜这家伙的了!”
什么?“清”字辈的弟子竟喊“智”字辈的弟子为“家伙”?这和尚究竟是不是佛门中人?
朱元峰睁大眼睛道:“大师父言下之意”
情正和尚忽然咳了一下道:“别尽谈这些好不好?噢,对了,现在该轮到洒家问你小哥儿一个问题了吧?”
朱元峰抬头道:“什么问题?”
清正和尚手朝前面一指道:“走,咱们一路下去,边走边谈!”
僧俗二人并肩向前走去,清正和尚微偏着脸孔继续说道:“有一件事,想你老弟应无不知之理,就是令师十绝癫僧,在将这尊十绝金佛传交给你老弟之前,曾经收有九名高足,亦即一般人所知道的毒、酒、恶、秃、刁、暴、混、玉、枭等‘九龙’。”
朱元峰点点头道:“是的,在下听说过了。”
清正和尚顿了一下,接着道:“现在,十绝金佛既然在你老弟身上出现。此一事实不但说明了你老弟才是十绝门的正统掌门人,同时,它也澄清了武林中一个悬疑已久的谜团:那便是前此之九龙,他们之中,谁也没有真正获得十绝癫僧之衣钵!”
朱元峰皱了皱眉头道:“事实本来如此,还有什么问题?”
清正和尚轻轻哼了一声道:“那么,你老弟有没有想到:这消息一旦传去九龙耳中,九龙他们反应如何?你老弟今天是否已具有力降九龙之能耐?哼哼,好一个没有问题!”
朱元峰为之一呆,讷讷道:“应该不会吧?”
清正和尚侧目道:“所谓‘不会’,是指九龙不会在意?还是指消息不会传去九龙耳中?”
朱元峰期期地道:“当然是指消息不会传出去不是么,今天在场者,全是贵寺弟子,没有一个外人,谁会走漏消息?”清正和尚脸一仰,淡淡说道:“既然你老弟如此放心,还有什么可说的。”
朱元峰心中一动,猛然转脸瞠目道:“难道那位智果师父-”
清正和尚缓缓转过头来,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能有这份悟性,庶几乎还像个十绝传人!”
朱元峰定了定神,注目道:“这样说来,大师父是有意保留着对方这项把柄,以便随时用来阻截对方与九龙交通的一着棋子了?”
清正和尚静静接着道:“另一方面洒家也是在等待这厮或者能够自动悔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洒家既投归少林门下,当然不愿眼看少林门中产生败类。”
朱元峰摇摇头,喃喃道:“真没有想到”
清正和尚平静地接下去说道:“这厮俗姓方,表字玄雷,乃九龙中第八龙,玉龙古振华之内侄;很显然,这厮当初来少林出家之动机就不纯正!”
朱元峰抬起脸来道:“玉龙曾和少林有过过结?”
清正和尚摇摇头道:“过结倒没有。”
朱元峰道:“那么?”
清正和尚眼皮一撩道:“老弟知不知道,令师十绝癫僧曾在少林收有一位记名弟子的事?”
朱元峰点点头,渐有所悟。
清正和尚轻哼着接下去道:“这正是方玄雷这厮受命出家的主要目的据洒家后来调查所得:玉龙古振华在九龙中,人品最出众,心地也最阴险,同时,这厮也可能是对十绝衣钵最具野心的一个!”
朱元峰心头又是一动,暗忖道:恩师坠人绝谷,会不会就是这条玉龙下的手呢?清正和尚话锋微顿,接道:“后来,十绝癫僧无故失踪,外人不清楚,但九龙本身,则人人都很明白,他九兄弟,谁也没有获得师父全部真传,以及那尊可以成为下一代掌门人的十绝金佛!
这里面,就数玉龙古振华这厮脑筋动得最快,于是,八年前,少林便多了一名三代弟子!”
朱元峰道:“玉龙误以为十绝癫僧之全套武学,以及一尊十绝金佛全寄存在心止大师处?”
清正和尚轻轻一哼道:“废话!”
朱元峰忽然有所警觉,紧接着道:“大师父知不知道,玉龙获传者,为十项绝艺中哪一项?”
清正和尚道:“轻功。”
朱元峰不禁啊了一声道:“那就糟了。”
清正和尚侧目道:“什么糟了?”
朱元峰皱起眉头,欲言又止,似乎有话难以出口,清正和尚微微一笑道:“是不是担心押解途中出毛病?”
朱元峰赦然点了一下头道:“是的,在下这一身轻功,目前才只六七成火候,还作不了准,方玄雷这厮既是有所为而来,说不定已将本门一套轻功练成”
清正和尚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洒家折返,真是为了膳堂中有事交代么?”
朱元峰睁目一哦道:“您已防范到了?”
清正和尚笑笑道:“洒家一方面要顾及少林全寺的面子,一方面又得顾及寺中诸老个人的面子,所以,有些地方便不得不以扯谎来补救”
朱元峰一愣,脱口道:“怎么说?”
清正和尚听如不闻,笑着接下去道:“洒家赶去监院,向监院那位首座长老虚传圣旨道:奉代掌门人谕:押解人指定为‘静尘’和‘静烟’!”
朱元峰道:“这两位的轻功一定很出色了?”
清正和尚摇摇头,笑道:“仅轻功好还不够!”
朱元峰道:“根据排行,寺中‘静’字辈弟子的武功本来就在‘智’字辈弟子之上,这位‘智果’尽管出身特殊,最多也只长于轻功一门,除了要求押送人轻功高明外,其它还要讲究些什么条件呢?”
清正和尚笑道:“静尘和尚生性极懒,但两条腿子一旦搬动起来,在静字辈弟子中却敢称第一,静烟和尚则只有一项长处:看似有情实无情!”
朱元峰又是一愣道:“此话怎讲?”
清正和尚笑道:“这就是说,方玄雷这厮不动歪念便罢,否则,这厮不但跑不了,而且一定活不成!”
谈说之间,两人已出山区。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忽然止步抬头,注视着清正和尚道:“在下相信,绝对地相信,相信前辈绝非真正空门中人!怎么样?前辈能以原来身份见示在下吗?”
清正和尚大笑道:“绝透了!”
朱元峰不稍一瞬道:“哪一点绝?”
清正和尚笑不可抑道:“疑心生暗鬼,睁眼说瞎话,不是绝透了么?洒家问你:洒家要不是和尚,少林寺会收留么?”
朱元峰连连摇头道:“这一点,并不能成为有力反证。因为,今天少林寺中如果一切正常,一名清字辈的四代弟子,应该不会对心字辈的代理掌门人那种态度。”
清正和尚大笑道:“那么你以为洒家会是谁?”
朱元峰道:“我要知道,还问你做甚?阁下少得意,问题的揭开不过是迟与早而已,总有一天会摸清阁下身份就是了!”
清正和尚大笑着连连喊好,笑毕说道:“老弟,现在快半夜了,咱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朱元峰一咦道:“怪了,我是在跟着你走呀!此行之目的,在查探可能出手的人物,追回失去的镖货;请来大驾,正是借重这一点,你问我,我问谁?”
清正和尚仰脸望望天空,漫应道:“夜这么深,天气又这么冷,依了洒家,最好是找个暖烘烘的地方,饱啖一顿,然后蒙头睡大觉。”
朱元峰有气道:“只要能找回镖货,去哪里都不反对!”
清正和尚头一点道:“很好,既然不反对,就跟洒家跑吧!”
和尚话一说完,立即迈腿向前奔去。朱元峰不甘示弱,真气一提,纵身便追!
风雪虽然早已停止,但是,积雪覆地,一片银白,落脚往往难辨地面高低,好在有清正和尚走在前头,朱元峰只须紧紧跟着,走来尚不算太吃力。不知是否清正和尚有心留了一手,这时所表现的,也并不比朱元峰高明到哪里去,僧俗两人,起起落落,就这样在雪地上一路腾跃飞奔而前。
这样,一共走了两个多更次,已离天亮不远了,朱元峰偶尔抬头之下才发觉原来已回到老地方伊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