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华山到巴岭,虽说只有五百余里,但若循川陕官道,经由长安、骆谷、佛坪、城固、西乡绕上一圈,全程势将要延长一倍以上。现在,琵琶掌曹公烟留下的路线图,则是沿终南山脉,经宁陕,石泉,而径达。
这种走法,一般商贾行旅当然办不到。
当天晚上,朱元峰一口气赶抵蓝关。他预计琵琶掌如今可能正落宿于终南山麓。琵琶掌体力未复,他亦一昼夜未曾合眼;假如两人心意相同,同时只歇上半夜,下半夜继续上路,那么,他相信,最迟明天黄昏前后,在宁陕附近,他也许就能赶得上那位琵琶掌。
第二天黄昏时分,朱元峰一如预计抵达宁陕。可是,一路上来,却未见到琵琶掌的踪影。琵琶掌会走得这样快?他不相信。那么,会不会琵琶掌自离华山,两日夜以来,脚下没有停过呢?
他更不相信!
人为血肉之躯,精力与精神,毕竟有个限度。
琵琶掌抵达华山时,即已力竭神疲,几近瘫痪状态,那全是凭借一股至诚的手足之情,才支持他以三天工夫,赶毕五百余里的崎岖山路;以及激发他仅经过一夜之休息,便又勉强再登征途。
他预料也许会在宁陕附近能够会合,已经是对这位琵琶掌估计得够高的了;若就常情推断,较正确的会合处,其实应在终南与宁陕之间的孝义,或东川镇,才算近乎事实。
那么,如今已到宁陕仍然未见那位琵琶掌原因何在呢?
是在路上超越时,双方未曾留意?
绝对无此可能。
因为这一路并非官道,经常数十里不见人烟,而且路线图上,连食宿之处,都详细标明了;也可以这样说,他们现在所走的这条路,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行走其间;这种情形下,如何会错过?
朱元峰入城,决计在划定的那家汉中客栈歇宿整齐。这样,琵琶掌如果尚在后面,便有于此栈碰面之可能,否则,天一亮,他脚下稍稍卖点劲,也将能赶去石泉的百福栈问个清楚。
可是,一夜过去,仍无动静。这一来,朱元峰可渐渐有点发慌了。他现在是去巴岭解救曹老大,万一曹老大救过来,曹老二又出了问题,他为了全始全终,奔波岂非永无穷尽之时?
他还想巴岭事一完,马上赶去松潘黄胜关,以究骨牌骷髅之谜,如此须待何月才能抽身?
朱元峰心中一发急,脚下不知不觉加快起来;仅仅过午光景,石泉城已然在望。
他一径找去南街上的那家百福老栈,要水净面,吩咐饮食,然后尽量装作从容不迫地喊来一名伙计问道:“这儿过去不远,巴岭双杰村的曹二爷,伙计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那伙计一拍巴掌,叫道:“曹二爷?唉呀!”
朱元峰暗吃一惊,忙问道:“曹二爷怎么样?”
那伙计又将巴掌一拍道:“老客人啦!”
朱元峰松出一口气,肚里骂道:“道地的冒失鬼!”
那伙计兴冲冲地接着道:“曹二爷有事进城,全歇咱们这一家,十凡年来,始终如一,咱们这里:宽敞、安逸、干净、方便。房钱克己,茶水周到,可说有着说不尽的”
朱元峰心想:曹二爷若是换了小爷我,就凭阁下这张乌鸦嘴,会歇第二次才怪。
当下咳了一声,打断对方话头问道:“这位曹二爷,最近见过没有?”
那伙计迫不及待地抢着道:“见过,见过!”
朱元峰耐着性子问道:“见过多久了?”
那伙计忽然反问道:“相公去双杰村,是不是只找曹二爷一个人?”
朱元峰又是一惊,含混地道:“怎么呢?”
那伙计追问道:“相公不认识曹大爷?”
朱元峰咳了一下道:“不太熟。”伙计手一扬道:“那么奉劝你相公,别去啦!”朱元峰暗感不妙,勉强问道:“为什么?”伙计摇摇头道:“你相公出门的日子,一定选的是‘访友不遇’;或是‘不利远行’。你说你倒霉不倒霉?五六天前曹二爷刚打这儿去了长安!”朱元峰无暇去计较对方之措词遣句,接着道:“还没有回来么?”伙计咦了一声,叫道:“这岂不是一句废话?”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这一问,的的确确是句废话。只不过,无论如何也轮不着一个当伙计的拿来驳斥客人而已。朱元峰碰上这样一位仁兄,一时为之啼笑皆非。惟一之补偿,便是这厮口放连珠炮,答起话来,倒比较爽快;琵琶掌“欣赏”的,也许就是这一份“天真”吧?
现在,既已证实琵琶掌十之八九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了事,转回去,办不到,自然只有先去解救了曹老大再说。
朱元峰不再滞留,匆匆吃了点东西,旋即出城上路,沿西乡河,奔向山区。
进入山区,天已大黑。他计算时日,包头带尾,尚才不过八天整。天黑之后,不熟的山路,实在难走;加上这两天,人亦太累;既不致误过施救期限,自应觅地调息一夜,待天明后再去找那座双杰村为宜。
朱元峰选择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岩壁,以一株古松为屏,背倚岩壁,瞑目入定。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朱元峰忽为横侧里一阵强劲的山风所吹醒。他揉揉眼皮,抬起头,想从天上星河的方位,以查察尚须多久才能天亮。就在他仰脸向上的这一刹那,眼角所及,在右前方,约里半许的另一条山径,似有一星火光一闪而灭。朱元峰一凛神,身躯不禁一下坐直。
他运神凝眸,极目向有火星闪灭处望过去。
可是,夜色太暗了,黑黝黝一片,毫无所见。
刚才那一星火光,是由一名夜行人手上所发出的么?这一点,显无疑问。时下为春未,萤火虫尚未出现;如为古墓磷火,则应有浮荡之感。
那么,火光之乍明旋灭,是为了照路?还是一种信号呢?这一点则无法清楚;因为那一垦火光实在熄灭得太快了;快得他甚至无法分辨,那发出火光之人,究竟由东向西走去,抑或由西向东而行?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决定不予置理。
因为,至少在目前,这一星星火光,尚不能证明有何意义。也许是他一时花眼,看错了;就算没有看错,在对方敌我未分,去向不明的情况下,他能怎样?追出去?追谁?为什么追?往哪里追?
不过,这一来,他想再合眼,却已成为不可能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一跃而下,首先奔赴夜来有火光发出之处,那是一条长满杂草的小径,除了遍地露珠,此外一无所有。
他叹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循原路折回,然后按图标路线,向西南方山中奔去。
“双杰村”终于被他找着了。
那是一座位于山拗中的小村落,住户全部不到五十家。沿着两边山脚,有双涧如带,婉蜒而流,至村前成桃嘴式汇合一处。在双涧合流处,有一座人字形的石板桥,分达溪流的两岸。
“人”字形的左边,向南,通向深山中,似为住户人山猎樵之进出口。右边则为出村下山之孔道。
全村茅屋散落,仅有一座砖石砌造的庄院,遥遥望过去,灰瓦突檐,敞门高阶,尚不无几分规模。
朱元峰知道,那大概便是曹氏兄弟的住所了。
他沿着倾斜而下的一条山径走过去,走近之后,忽然发现石桥上正站着一名三旬上下的青年汉子。
那汉子站在石桥上;左张右望,似乎正在守候什么人,一眼瞥及朱元峰后,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快步迎了上来,赔笑拱手道:“来的这位可是朱少侠?”
朱元峰不答反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那汉子打了一躬道:“小弟曹勉之。”
朱元峰又问道:“‘神刀金刚’曹正肃曹大侠,是曹兄什么人?”
曹勉之欠身答道:“正是家父。”
朱元峰噢了一下,忙道:“原来是曹世兄,失仪之至,小弟正是朱元峰,应令叔之邀,系自华山光明寺赶来。”
说着,交上两件信物,古玉和纸片。
曹勉之接过去,侧身托臂道:“朱少侠请!”
朱元峰不再客气,举步走过去,一面问道:“曹兄,怎知小弟此刻会到?”
曹勉之苦笑了一下道:“小弟自家叔出门,差不多天天守在这座石桥上,这里平常很少有人来,不用想也知道少侠是谁了。”
朱元峰接着又问道:“令尊这两天状况有无特别变化?”
曹勉之黯然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朱元峰连忙加以安慰道:“曹兄勿虑,只要病情无转劣趋势,大致可保无碍;曹兄谅亦清楚,令尊系血脉受制,并不是患了什么恶症,经脉一通,也就好了。”
曹勉之连声称谢道:“全仗少侠赐伸援手了。”
说着,过桥入庄,曹勉之将朱元峰引进西厢一间书房中,由另外一名曹家子弟端来茗茶早点。
曹勉之举箸相让道:“少侠别客气,荒山穷谷,无以待客,粗茶劣饼而已。”
朱元峰肚子也的确饿了,于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接着取饼吃食,岂知,第二口热茶饮下不久,头部一阵昏晕,刚刚道得一声不好,人已“扑通”一声栽倒。
接着,卧室门帘一掀,一人大笑而出。
朱元峰看清之下,不禁暗暗叫苦不迭。
你道出来的这人是谁?
“神刀金刚”曹正肃?
错了!“春凳娘”席娇娇是也!
这一路来,他在行动方面,可说够警觉的了。
他来,是应“巴山双侠”老二“琵琶掌”之求,准备为双侠老大,‘神刀金刚”解除独门禁制;而现在,待救者神刀金刚之子,却与外人合力将他谋倒,试问:人非神仙,怎能设防及此?
是巴山双侠骗了他么?当然不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淫妇仍是大前夜那身装束,只是脸上已没有了那副面纱。就整个外表看上去,此刻之淫妇,甚似一名四旬上下之中年镖客。
正如一刀寒纪正远所说,这名淫妇之姿色,确属平庸异常。
在淫妇身后,接着走出一名面色略显苍白的灰衣老者,显然正是那位“神刀金刚”曹正肃。
从神刀金刚刻下之气色看来,琵琶掌之求援,当非虚假?
无疑的,神刀金刚一身禁制,必为淫妇所消解;迫欲市惠以资取信于这位双侠老大也。
这时,只见淫妇转过身去,手朝朱元峰一指,以一种男人的粗腔调,得意地笑着道:
“曹大侠以前没见过这小子吧?此即毒龙萧百庭座下,首座大弟子也!”
好一个恶毒的淫妇,竟将全盘颠倒过来,把他诬为九龙门下!可是,他这时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因为,淫妇不知道使用的是一种什么药物,他能看,能听,神志亦颇清醒,就是四肢绵弱无力,及以口不能言。
神刀金刚双目充满怒意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淫妇做作敲敲前额道:“我来想想着,晤啊,对了姓‘铁’,名‘青君’!据令弟曹二侠说:这小子相当狂,得手之后,居然交代得明明白白,他姓什么,叫什么,并称如果不服气,以后尽管找去毒龙谷!”
神力金刚一经提及琵琶掌,忍不住接着问道:“我那二弟不碍事吧?”淫妇连忙说道:
“不碍,不碍,据曹二侠说,这小子当时搜走他身上全部物件之后,只在他玉枕骨上拍了一掌,目的在使他一时无法张声,在下赶到之后,已代为推拿,并托店家找来一名大夫,由于时间急迫,在下无法多留,唉,如今总算还好,刚比这小子早到一步。”
原来被这淫妇先赶上琵琶掌。如此看来,那位琵琶掌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了。朱元峰想着,不禁一阵黯然。
神刀金刚向淫妇征询意见道:“乔侠,能不能解开这小子禁制,问问他,我们巴山兄弟,跟他们九龙老少究竟有何恩怨?”
淫妇连连摇头道:“曹二侠说:这小子身手相当了得,所以在下才想到计擒一途,万一出了岔子,势将噬脐莫及”
朱元峰一头是火,心底骂道:好个臭贱人!居然一口一声曹二侠,说得活灵活现,就像真的一般。
溪妇顿了一下,接着道:“横竖在下马上就要将他押赴盟会。送交阴总盟主鞠讯,其中内情如何,早晚不难知道,曹大侠何必忙在一时?”
神刀金刚默然点点头,未再说什么。
淫妇拿眼角扫了地上的朱元峰一下,咳了一声道:“迟易生变,在下也想告辞了。”
神刀金刚问道:“乔侠怎么走?大白天里带着一个人要被小贼同党看到乔侠是否已经考虑到这一点?”
淫妇忙说道:“这个无妨,从这里出去,到达石泉城,便有法子可想了。”
神刀金刚又道:“要不要老汉护送一程?”
淫妇辞谢道:“不,不,曹大侠身体尚未完全复元,不宜多劳;而且,此行亦非应邀赴战可比,人多了只有坏处,而没有好处。”
朱元峰心底不住祷告:你这位神刀金刚,快别坚持,再多说几句,你一条老命不给送掉才怪。
还好,神刀金刚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经淫妇一说,即未再有其他表示。
淫妇俯身将朱元峰一把挟起,向神刀金刚说了声再会,便向门外走去。神刀金刚父子则一直送至石桥,方才折身回村。
在朝山外走出时,淫妇低声笑道:“现在可知道我这位春凳娘的厉害了吧?”
朱元峰闭上眼皮,只做没有听得。他发觉一个外表无处不像男人的人,忽然开口以女人的声调说话实在令人恶心之至。
淫妇低声一笑,又接道:“你既然知道奴家就是春凳娘席娇娇,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后生小子,一旦落入奴家之手,合作无间会获得何等样的乐趣?妄图抗拒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后果?一定都很明白对不对?”
她既没有先让腋下人恢复说话的能力,自然是不想得到回答的了。所以,说完之后,低下脸“香”了一个“粉臂”一紧“莲步”加速,一面飞快的向山外奔行,一面径自又说下去道:“你须知道,奴家这也不过说说而已,其实,到时候你自然会情不自禁等着吧,小心肝到时候总之你冤家将不难发觉,刘阮天台奇遇,楚王高唐之游,当亦不过如是也!”
淫妇一路呱噪,秽语愈来愈不堪入耳;似乎这种片面表现,也是一种莫大享受。
好不容易,淫妇住口了,脚下也跟着放慢下来;朱元峰心里有数,大概快要进入石泉城了。
又过了片刻,忽听淫妇抢先解释道:“我这位小兄弟,好像有点不舒服,伙计,有没有一个比较僻静的房间?”
对面那伙计摹地一咦道:“这位兄弟,他,他”
朱元峰一听口音甚熟,悄悄睁眼看去,发现一点没有错,淫妇刻下投入的,正是昨天他歇过的汉中老栈;而对面露着一脸讶异之色的伙计,不是别个,就是昨天他比作乌鸦嘴的那位仁兄。
朱元峰再度合上眼皮,心底暗叹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位仁兄,你这次大概是完定了。
果然,只听淫妇压低声音道:“哦,你跟这位兄弟,原来是老相识?”
那位仁兄不知死期之将至,竟然巴掌一拍,非常热烈地嚷道:“可不是,昨天他歇在本栈时,还是生龙活虎的人一个,如今竟连话也不能说了,非咄咄岂怪事?”淫妇叹了口气道:“说来一言难尽,唉到里面房间去再说罢!”
那伙计一边往里走,一边依然叨叨不休:“这种晚春天气,风暖花香,季节宜人,既说不上是中了暑,时下又无疫症流行,真叫人想不透。”
朱元峰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只有眼睁睁地等待这场惨剧发生了。
来到后院一间厢房门口,伙计站下来,手朝里面一指道:“这一间怎么样?”
淫妇径向屋中走去,口里答道:“很好!”伙计转身向外走去道:“待小的这就去看看镇上李老大夫在不在。”
淫妇招招手,喊道:“你先过来一下,伙计。”
伙计转身走回道:“大爷还要什么?”
淫妇向后退出一步道:“到里面来!”
伙计举步跨入,淫妇疾上一步,手一伸,低喝道:“大爷还要你的命!”
伙计应掌而倒,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淫妇探头看后院中无人,一个纵身,翻出墙外,打由后街转向西城门走去。
朱元峰暗暗纳罕:去长安应出东门或北门,现在这女人走向西门,是想去哪里?
出西门,汉水延伸如带,右手则是一片麦田,淫妇沿河岸走出不远,便在一排桑树下停住脚步。
“有口难言”实在是人生一大苦恼事。
譬如现在,假使朱元峰他能开口,至少他也可以问一句:“你这婆娘究竟意欲何为?”
或是“如今停在这路边,又算什么意思?”
可是,任他恨煞急煞,恼煞气煞,如今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淫妇似已从他眼色中看透一切,轻声笑道:“别急,乖人儿,奴家不会老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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