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来奔丧的江湖人士未免太多了些,若是我没有猜错,必是慕容海天死因上有些蹊跷,海天镖局近日定有大乱。”
苏旷也点头:“你说起这些,倒真像个老江湖只是,马姑娘,慕容老镖头的死因,和你有什么相干么?”他毕竟没有马秦直爽,嘴边一句话实在不忍说出来——就你那点功夫,就你这个脾气,跑去调查你以为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好涵养?
马秦却拍桌道:“天下人管天下事,只要是江湖事,我都管得。”
“告辞。”苏旷低头喝酒,决定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他能怎么办,总不成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跑去砸慕容家的场子——更何况,他坚定认为,如果一个人既口出狂言又没什么本事,那自然会有靠山,他对大小姐的兴趣素来不高,乐得自己逍遥。
小酒铺里只剩下他一人,苏旷斟了碗酒,沥酒于地,他本意确实是正装求见,好生请教的,没曾想千里迢迢奔波至此,最后只落得遥遥一祭,算来慕容海天也是英雄一世,听闻他本打算在七十寿筵上封刀退隐,传位慕容琏珦,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么忙忙碌碌一辈子,连一天安生日子也没有享受过,也不知他老人家九泉之下,是否无憾。
小酒铺前车马如流水,不时有北地江湖客纵马狂奔而至,又有数十辆慕容家黑棚马车来回接送客人,百余年来,泉州第一次有这么多江湖人云集于此——苏旷心里微微一动,马秦其实眼光颇毒,以慕容海天的声望地位,本不该有这么些人吊唁捧场,难道说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站起身,招呼老板结帐,掌柜的踱过来道:“刚才那位爷酒钱给多了,喏这还剩一两七钱三。”小小的织锦荷包上绣着幅“田园居陶潜抚无弦琴放歌图”绣工极是精美,远山缥缈,陶渊明醉意熏然,古琴上细细绣着“剑胆琴心”四个蚊须小字,荷包口处墨笔提了二字:阮囊。
这姑娘倒也有趣,苏旷的心微微一软——万一她真的是个愣头青呢?万一刀剑无眼,没人给她解释的机会呢?那个女孩子也就是不会说话了些,又有几个年轻人不是这样?
他转头笑道:“掌柜的,借问一句,海天镖局怎么走?”
“顺着这条街直走,右手边拐过去就是了,要还找不到就跟着那些马车走,这两天半条街都是去慕容家的。”掌柜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神色,想必这些日子见多了攀附奔走之辈,转身阴阳怪气哼了句:“嗤,江湖人。”
慕容家虽然也算个大户,但终究不是钟鸣鼎食的官宦人家,头一回应对这样的排场,毕竟露了怯——镖局大堂改设灵堂,哭喊的祭拜的沉痛叹息的济济一堂摩肩接踵;内院里留客休息,端茶送水的把酒言交的互换名帖的熙熙融融刀剑相撞。下人们几乎已经个个健步如飞,但还是架不住远近无数江湖人陆续前来,粗俗汉子们倒也罢了,偏还有些识文弄墨的要念一念祭文,献两幅挽联,总而言之人手十分不足,连镖师们和内眷们也不得不出来帮忙。
苏旷没费多大力气,就换了身下人衣装,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进去,一边随机应变,一边到处找那个专爱“主持公道”的马姑娘。
他只盼马秦能稍微聪明些,至少不要大模大样地在人家府上乱走乱闯。
“你,过来。”一人冲他招手,那人一身白麻,孝子装扮,四十多岁年纪,悲戚之余不怒自威,八成就是海天镖局新当家的慕容琏珦。
苏旷低头小跑过去,慕容琏珦急匆匆道:“你去跟刘总管说一声,不等了,酉时请大家齐聚灵堂我有话要说。”
“是。”苏旷转身就走。
“等等”慕容琏珦打量他两眼:“你?”
苏旷忙笑道:“小人是厨房的,刘总管见人手不够让小的帮忙招呼。”
“去吧。”慕容琏珦疲惫地挥挥手,看上去已是几日没睡。
苏旷窃喜,一溜烟地向后院窜去,刚刚穿过月亮门,忽然听见一声气壮山河的呵斥:“鼠辈敢尔!”正是马秦的声音。
苏旷只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冷,咬咬牙向那声音传来之处奔去,听见马秦正在挣扎呼喊,声音里已带了女子的尖音:“放开我——啊——”
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脚步,一个下人发问:“刘总管,好像是个女的,怎么处置?”
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这时候摸到老爷书房,恐怕不是一般小贼,你交给李副总镖头,叫他好生拷问,瞧瞧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指使。”
苏旷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当场格杀,总有转机,他忙迎了上去,向那居中之人躬身道:“刘总管,老爷吩咐说不等了,酉时请大家齐聚灵堂,他有话说。”
刘总管点头:“知道了。”他回身吩咐:“你们几个顺便带话给副总镖头,叫局子里的人到时候带上家伙过来——你,去厨房说一声,酒水茶点要备齐,不够的立刻去采办,今明两天不用走帐房了。”
“是。”苏旷斜身让开路,看两个麻衣仆役一左一右架着马秦,早五花大绑捆了严严实实,披头散发,额角一块青紫,一身下人衣襟被扯开大半,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颈,显然也吃了不少苦头。
苏旷心中默祷,只盼这位姑奶奶千万别喊出自己名字来。
马秦倒也不傻,乖乖闭嘴被架走,只是擦身而过的时候冲着苏旷使了个眼色——可惜她还没弄明白使眼色和挤眉弄眼的区别,几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刘总管转过身,冷冷道:“阁下是什么人?”
苏旷那叫一个欲哭无泪,只好速战速决,他双腿凌空一绞一错踢飞二人,伸手捏断了马秦身上绳索,一拉她手:“走——”
马秦惨叫:“啊——”
她的双臂关节已拧得脱臼,被苏旷一拉,直痛得哭爹喊娘。
刘总管已经拔刀斜劈过来,苏旷一手捏住马秦左臂一托一合,接上关节,左腿斜钩间正点在刘总管刀背上,他一个拿捏不住,佩刀脱手而出,惊疑之下大喝:“点子扎手,快些叫人来!”
十余人乱刀之下,苏旷招架得也手忙脚乱,回头怒道:“你还站着干什么,自己接上右手!”
马秦倒也硬气,左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托起右手,有样学样猛地一抬“啊——”又是一声尖叫。
苏旷快要被她气死:“你你不会接也说一声啊”他见不露真章实在无法脱身,撩起地上绳索,真气贯注环身一轮,十余个家丁一起跌出,他回身一托接上马秦右臂,猛回头,见数名镖师已经奔入内院,哗啦啦各展兵刃将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几个在内院歇息的武林中人也不远不近地凑了过来。苏旷实在心急如焚,若是再过片刻,慕容琏珦和天下群雄毕至,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其中一个五十上下镖师手持链子枪,上前一步:“小兄弟好俊的身手,不知到我海天镖局有何贵干?”
刘总管忙道:“副总镖头,他们是同伙,那个女人潜到老爷书房,不知要找什么。”
“此中误会一言难尽,改日再来登门谢罪。”苏旷知道多说无益,手中麻绳如同灵蛇吐芯,利刃般直袭副总镖头双目,趁他一退之际,绳头绕住他手腕,一拉一抖,链子枪已经离手,苏旷右臂直振,链子枪斜斜飞出“创啷”的一声钉在院内柳树上,左臂挟起马秦,凌空跃起——正在此时,一枝金边雕翎箭凌空飞过,将细链当空射断,苏旷无奈之下,只得回身落地,却已跳出众人之外。
慕容琏珦正将金弓递给身边下人,缓缓拔出剑来:“这位兄台就这么离开,岂不是太不把我海天镖局放在眼里?”
内院院墙上,也有无数人持弓团团围起,海天镖局名不虚传,只是片刻功夫,居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江湖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婚丧嫁娶之类,虚与委蛇好生无趣,这回眼见横生枝节,众人暗地里都是精神一振,许多人跑来看热闹,不少人已经在窃窃私语——“那人是谁?能一招夺下李凤羽的链子枪,这手功夫江湖上可不多见啊。”
李副总镖头已经面如死水,苏旷暗地叫苦,知道这梁子莫名其妙算是结下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被人一招夺过兵器,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马秦拉拉他袖子:“你跟他们解释吧,我一人做事——”
“闭嘴。”苏旷四下看看,怎么解释?说我苏某人仰慕慕容老镖头,千里来见没想到他已经归西了,又不想和大家伙掺合在一起所以没来吊唁,骗饭吃认识这个丫头,一时不忍跑来拉她出去?至于这个丫头——她觉得根本不应该有这么多人来奔丧,肯定有阴谋要调查调查?
他自己都不信这种说法。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相信马秦对他的说辞,只是这个时候,无论信不信,总不好把自己一个人撇清出来。他只好回头低声对马秦道:“喂,算我求你,你好好解释一下,要说快说,不然咱们走不了啦。”
马秦摇头正色:“我当然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说。”
慕容琏珦大笑:“好极了,既然二位都没什么可说的,动手吧。”
苏旷情急无奈,忙陪笑道:“慕容先生千万别误会,我们二人绝无歹意,此事纯属唉,说来惭愧,我二人一时短了路资,小妹她小孩子心性,想要顺手——”
马秦怒吼起来:“苏旷,你胡说什么!我家世清白,饿死也不会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慕容琏珦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大侠大驾光临——苏旷,我倚老卖老劝你一句,学武一途最讲究心术光明——”
苏旷已知他意,苦笑:“我自认心术一向还不错”
慕容琏珦厉色道:“你装什么糊涂!苏旷,我也不妨直言相告,我虽然向来糊涂,但是家父的拳经,还不至于放在书房里。”
众人恍然大悟,齐齐大笑起来。
慕容琏珦微微一笑:“慕容家新丧,不愿再见血光,苏大侠,你请便吧,还盼日后好自为之。”他一挥手,下人齐齐让出条道来。
苏旷深深吸了口气,慕容琏珦果然精明,今日一走,只怕这个名声算是落定了;但若是不走,这场面剑拔弩张,接下来就是一场血战,一旦背上人命,从此之后就是生死大仇。
他咬牙道:“走。”
马秦被他拉得跌跌撞撞,急道:“苏旷!我不走!你为什么不同他们说——你怕什么——你这么一走了之,你是不是男人!”
苏旷松开手,缓缓道:“马姑娘,苏某自取其辱无话可说,你自便吧。”
慕容琏珦让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好走的路,后院院门依然堵得水泄不通,想要出去,就要穿过海天镖局大堂。苏旷站在小道前,微微顿了顿,想起大厅中无数人的嘲笑冷眼,实在如芒刺在背,他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了,一跺脚,向大厅走去。
“苏旷苏旷”马秦匆匆跟上他的脚步“你别想不开,你要去哪儿?”
苏旷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她:“不用你管。”
马秦急道:“怎么能不用我管呢?咳!我发誓,我这就回去找三爷爷,一定会回来给他们一个解释——好,实在不行,我就撞死在他们家门口,好不好?”
苏旷哭笑不得:“我出去烧烧香,去去晦气,姑奶奶我真不想骂人,你行行好别闹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入大堂——但是没有想象中的哄笑和嘲讽,连大声喘气的也没有,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