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小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门前车马骏骑已经停了一大片了,可是还有着不断的客人前来。
这更显得旁边的那些门庭的冷落,也使得那些倚楼含笑的人儿一个个收敛了嘴角的笑,把刻意修饰匀饰脂粉的那一张张美丽的脸拉得长长的,也把那一口银牙咬得格蹦蹦地直响。
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假如嫉妒的人真能燃的话,可人小筑此刻必定是化为一片灰烬,因为这一条平康里,三十四家乐户,就有三十三对,六十五只眼睛在喷火,喷向了可人小筑。
三十三个人,应该是六十六只眼才对,怎么会只有六十五只呢?其中李么儿只有一只眼。
正因为她身体上的残缺,生意一向就比人家差一点,所以她的怒火比别人消得快一点,朝隔楼的郑湘湘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湘湘!算了吧,今天是不会有人上门了,我们还不如卸了妆,到后面凉亭子里去松闲一下吧,浮生偷得半日闲,这也是很不容易的机会。”
郑湘湘是新落籍不久的,没有她那么看得开,恨恨地哼了一声:“丁婉卿这个老妖怪,不知道她有多大神通,居然能把长沙城里的大户都召了去!”
她可以骂丁婉卿老妖怪,李么儿却不能,因为李么儿比丁婉卿大一岁,今年已三十六了。
三十六岁不算老,但是在娼家这一个行业中,却是黄花凋零岁月了,早就该依人作嫁。
“老大嫁作商人妇”本是她们这一行中最通常的命运,也是较为理想的归宿。
因为她们是操着出卖欢乐的市笑生涯,光顾的也只有两种人,做官的与商人。也只有这两种人较为有钱,可以在她们身上花费。
辟宦之家,书香门第,最多只在她们那儿逢场作戏一番,不会有长久的打算的,家里也容不下她们。
只有中年丧偶的生意人,才可能在她们中间挑一个回去,一半是为了她们的人,一半是为了她们的钱。
十年娼妓,多多少少会有些私蓄的,而且她们懂得生活,懂得侍候男人,知情着意,比起一般木头人似的黄脸婆子,佻俏得多了。她们也精于算计,善于理财。历尽沧桑,世情练达,是生意上最好的帮手。
李么儿叹了口气,她却没有这个福气,虽然她心中早有这个意思,其奈别的人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她是个有残缺的女人。所以她的语气有点酸酸的:“婉卿今天出籍。”
郑湘湘倒是颇感意外了:“什么?她出籍了,找到了好户人家从良了?”
李么儿摇摇头:“那倒不是,婉卿人聪明,长得也好,前几年就有人向她求婚,她都拒绝了,她说得好,卖了半辈子的笑,总不成下半辈子还要去将就一伧夫,替人做牛做马去,只为了换一个大娘子的虚名。”
郑湘湘冷笑一声:“一个虚名,她还想要什么,难道还想当夫人不成,凭她这个出身。”
这句话使李么儿心里多少有点反感的。
郑湘湘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了,但李么儿没忘,所以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愠意:“湘湘,你也别太瞧不起我们这一个行业,娼家中出色的人物也不是没有,还有封国夫人的,但得志性坚,不怕出身贱!”
郑湘湘笑了起来:“你别老是把那个故事抬出来,我知道你是在说你的本家李娃,后来册封了国夫人的,你别忘了她的汉子也姓郑,也是我的本家呢!那只是千万人中一个而已,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我们也别把话扯得太远,那些事不会落在我们身上了,我相信也不会落在丁婉卿那个老妖怪身上,她不是从良,那又怎么脱籍呢?”
李么儿忍不住笑道:“脱籍是脱出乐籍,以后不再应召了,从良是嫁人,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呢,难道说我们娼家除了嫁入之外,就必须干一辈子”
“话不是这么说,她干得好好的,虽说年纪大一点,但是生意不恶,稍大一点的酬酢场合上,都少不了她的份,要是从良,倒也罢了。否则就没有脱籍的理由。”
“她干腻了,也不再指着这个养活自己了,脱籍出来,轻松逍遥一番,有什么不好呢?”
“那当然是好,可是她闲得住吗?”
“有什么闲不住的?像我们这种人,历尽了沧桑,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真要静下来,比妙藏庵里的老尼姑还更清净呢!”
郑湘湘知道李么儿的脾气,也明白她的身世坎坷,感触特多,倒也不去见怪,笑笑道:
“丁婉卿是官妓,她脱籍要官府核准的,官府肯放吗?她正在当红的时候”
“我想一定是已经请准了,否则她不会这么大张旗鼓的明白宣布,而且还下帖子把有头有脸的客人都请了去。”
郑湘湘摇摇头道:“只为了她脱籍,居然能惊动四城,哎呀、连镇守使何大人都到了,这老妖怪还真有本事。”
李么儿连忙探头看过去,可不是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的绿帽大轿正停在可人小筑的门前,那八名亲兵排列在两边,就是绝无虚假的标志了。这一来使得李么儿伸长了脖子,差点没把那只独眼也跳出眶来,深吸了一口气:“瞧!可不是何大人吗?虽然他穿了便服,可是高低肩,跟他长过胸的胡子,我一看就知道,婉卿姐可真有面子,居然把镇守使大驾请到了,做人做到这个样子真够风光了!”
郑湘湘却酸溜溜的道:“那有什么了不起,镇守使还不是个人,每月都要见上三四回的。”
李么儿这会儿却不再嫉妒丁婉卿了,反过来站到丁婉卿那边去了:“那是人家出条子召你去赴堂差,一个口谕传到,你想不去都不行,这跟他移驾来看你可大不相同了,湘湘,不是我说句瞧不起你的话,别说是镇守使大人了,就是使署里一个小站堂官,你下帖子也未必请得动,咱们这个门,只有做生意的人会不请自到,那些做官的官架子大得很。”
这句话使郑湘湘虽不服气,但也无法不认下来,官方酬酢,虽不禁召妓侑酒以助兴,可都是把她们召去的,如果是上这儿来,那就有碍官箴了。
郑湘湘不服气的是她的香闺中也不见得就没有官儿们下顾过,只是他们都是先着人来知会一声,然后在夜阑人静时,悄悄地来到,还得由院子的侧门偷偷地进来,缱绻一宿,天色微明,又得悄悄地溜走。
这种话当然不能对李么儿说,何况说了也不见得光彩或是扳回点什么,第一那些官儿们当然比不上镇守使,第二尽管他们是偷偷地来过,但是真要拿了帖子,明目张瞻地请他们来,还是办不到的。
镇守使肯公然地微服下顾书寓娼寮,这毕竟不是寻常的事,因此郑湘湘按捺不住地道:
“么儿!咱们也去瞧瞧,丁婉卿那儿究竟凭仗些什么能如此轰动。”
“这不太好吧,人家又没请咱们,咱们去干啥?”
李么儿自然也有点心动,但又有点顾忌,郑湘湘却笑道:“她那儿张灯结采,公开地下帖子请客办喜事儿,咱们就算是姊妹之情,去给她道贺好了。”
“这不太好吧,人家虽然是请客,可没请咱们。”
“咱们这种身份,还轮得着下帖子吗?再说,没帖子自己去了,才显得情分,多少咱们总还是相好姊妹呀!”
“就这么空手去了,不带份儿人情?”
郑湘湘笑道:“带什么人情,多了犯不看,少了拿出去反倒叫人笑话,你不去我可要去了,你看对街的谢京娘跟吴杏儿早都去了,她们还不是空看两只手的。”
果然有两个盛服的丽人,婷婷地依偎着走向了可人小筑,显得有点虚怯怯的,但还是迈进了可人小筑的门,看情形大概跟她们是一般的心理。
有人开了头,李么儿的瞻子也大了,用手理了理头发道:“好咱们也去瞧瞧!”
郑湘湘忙道:“等一下,等我再补点粉。”
李么儿笑道:“得了吧,我的姑奶奶,在这平康里,谁不知道就是你的脸皮儿白,就是不抹粉,也没人会赛过你,何必还要再刻意修饰呢!”
说尽管那么说,但是李么儿自己也到妆镜前补了一层梨花香粉,把头上的云髻压得低一点,盖上了那只看不见的眼睛,所以下楼出门的时候,还是郑湘湘在等她。
两个人踟踟蹰蹰的走向了可人小筑时,三三五五的平康丽人都摇向可人小筑来了。她们都是一样的心情,想瞧瞧丁婉卿究竟有多大的神通,能够把潭州府造成如此轰动的。
可人小筑的里外焕然一新,这使得郑湘湘跟李么儿心中更纳闷了,丁婉卿要收帜脱籍是她们知道的,既然要走了,干吗又大事铺张呢,难道她脱籍是假的。
才到厅堂门口,里面已经传出了丝竹之声,济济一堂,可真够热闹的。丁碗卿一身罗绮,满头珠翠,像只孔雀似的迎了上来,而且亲热地嚷道:“两位妹子来得真好,快帮我招呼一下,里面都是熟客”
李么儿的年纪比丁婉卿大一岁,但是在人前,她却瞒去了三五岁,丁婉卿跟李么儿是差不多在长沙落籍的,自然很清楚,但从没拆穿过,而且一直叫她妹子。
这使得李么儿很感激。但丁婉卿似乎用不着在年岁上去跟人竞争。郑湘湘比她们小得多,可是跟丁婉卿在风度仪态上一比,仍然有着自惭形秽的感觉。
丁婉卿挽看她们的手,把她们往里让,李么儿低声道:“婉姐,听说你今天是脱籍的大喜日子!”
“可不是吗?风尘里打滚了大半辈子,我可实在累了,早就想歇下来喘口气儿,可是就一直请不准,好不容易这次求得了何大人的恩准,总算是松了口气,往后这儿,全要靠你们这些好姊妹们多帮衬了。”
这话使她们又不懂了,平康里中的娼友们所谓帮衬,无非是客人们面前推荐一番,这在新设籍的雏儿们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有着特殊的条件以广招徕,否则就得靠先进前辈们多加吹嘘提携,慢慢地让大家知道。
丁婉卿在圈子里已经大红大紫了,只有她带挚别人的份儿,用不着人家带挚她了,何况她既已脱籍,今后就不再应酬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因此郑湘湘忍不住问道:“婉姐,你是真脱籍了?”
“那还假得了,昨儿领下的文书。”
“那你这儿好像没有要收场的样子?”
“哦!是的,往后我自己不应召了,但是这儿还有人出来撑场面,所以才要你们多帮衬。”
原来是这么回事,郑湘湘心里有点失望,她的盛名虽不如丁婉卿,在平康里巷,却可以排上第二位。如果丁婉卿收了帜,她就是顶尖儿的人物,没想到丁碗卿却又另外找了个人来,自己退而为家主娘而已。
她推出的这个人一定很了不起,否则她不会在最盛的时候退出的,这个问题连李么儿也感到关切了,连忙问道:“婉姐,是谁?”
“是我女儿,你们都认识的。”
是她的女儿?真是活见她的大头鬼,丁婉卿从未字人,那来的女儿?
碧然在平康里中的娼友们不嫁而孕是很平常的,但丁婉卿在十年来从未间断过粉管酬酢,也没工夫生女儿去。
丁婉卿似乎知道她们心中怀疑着什么,笑笑道:“让你们先纳闷一下,回头见了人,你们就知道了。”说着已经把她们领进了厅中,那儿已经摆开了好几桌盛筵,长沙城里,有头脸的客人也差不多全在座了,三五成群地分开来坐着。
当中的一席正座上坐了镇守使何大人,旁边的客位上只有两个人相陪,一个是本城的名士陆象翁陆老夫子,另一位却是医博士及老先生。
陆老夫子诗文泰斗,门下的桃李在京师显贵的很多,他自己本人却淡于功名,依然布衣,但是在士林中极受尊重,而且此老生性跌宕旷达,湖州名姝,他没有一个不认识的,有很多还是他的学生,所以任何酬酢,都少不了有此老一份。
医博士及老先生精于歧黄,曾经出任过御医太医博士,现在虽已告老,仍然是三湘闻人。
这两个人虽然都不是官员,但是以地位论,实在还高于正踞首座的何镇守使,只因为他是本州首长,才挨上个首席,假如镇守大人一旦辞了官,恐怕连坐在他们旁边的资格都没有。
丁婉卿能够把这两个贵宾拉了来,镇守使大人屈尊而降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这两位老先生为人虽然随和,却偏偏互不相容,见了面就要抬,每次都是闹得不欢而散,以至于后来弄得两个人都使上了劲儿,任何宴会,那一个先到,另一个来了回头就走,或者干脆先问过主人,有没有请对方,如果请了对方的话,他们说什么也不肯应邀了。
在长沙城里,大家都知道这回事儿,所以谁都不会再自讨没趣把场面弄得不愉快,斟酌情形,在这两位老先生之间,择一而邀。
而丁婉卿的确有点神通,居然能把他们两人同时邀到不说,更还能安排在同一张桌子上,那实在是很不容易,尽管他们两人还是用眼睛瞪来瞪去,但是没有当场吵起来,也算是一件奇迹了。
当然,这也显出了了婉卿的面子,不过却又使人怀疑,丁婉卿的面子固然不小,也只是个官妓而已,而且即将收起帜,谢绝酬酢了,大家还不至于卖她这么大的面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谜底在李么儿跟郑湘湘的心中翻滚看,她们始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道理。
在座中那些冠带豪客们心中,却也只得到了一半的解答,他们知道丁婉卿今天开始闭门谢客,退出这个市笑的行列,却并没有退出这个圈子。
他们也知道丁婉卿今天将介绍她的义女,出来应酬世面,而这个即将继丁婉卿而出的丽姝,在丁婉卿的口中,不仅是天上少、地上无的绝色,更兼绝顶聪明、锦绣才华,诗、赋、歌、舞、琴、棋、书、昼,无一不工,无一不能,别说是这三湘楚馆,找不到一个可与匹敌的,就是以秦楼迹、独步天下的京师长安,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的。
人就是这个样子,越是不信的事,越想来看一看,越是探不出的消息,越好奇。
丁婉卿深深地把握了这一种心理,所以尽管她先前下了绝大的工夫,在人前有意无意地提上那么一两句,做好了铺路的工作,但是对她的这个义女,却绝口不肯多说一个字,甚至于连名字都是极度的保密,于是就引起了大家更高的兴趣了。
所似当丁婉卿宣布把这位喧腾已久的丽姝正式推出来跟大家见面的日子,每个人都被久仰的好奇心引得前来了。
现在,谜底终于到了揭晓的日子,也到了揭晓的时候,主客已经到齐,丁婉卿向所有的客人打了个招呼:“各位老爷大人,奴家这就去叫我那娇儿出来拜见大家,人品容貌,各位一看就知道。”
“至少才华,奴家世不是吹嘘,任凭各位老爷们当面出题考她就是,总之,奴家可以保证,以前所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虚假的。”
她不愧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掌握情绪,在气氛酝酿达到接近高潮的时机,适时地把每一个人的情绪也都提到了最饱和状态。
在众目注视下,她地上了楼,雇来的女乐们立刻吹奏起来,丝竹骤歇,一切的嗡嗡私语也突地停止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楼梯口,首先下来的却是一对小丫头,然后大家的眼睛一亮。
丁婉卿终于牵着一个美极、美极了的女孩儿下楼来了,那个女孩子实在是太美了,美得无法用人间的言语去形容她,除了一个美字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较为恰当的字了。
丁婉卿是有名的美人,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是并没有到年老色衰珠黄的程度。
苞厅中的这些莺莺燕燕,她仍然可以一较颜色,但是她跟身边的这个女孩子一比,却又不仅是黯然失色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人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在厅中,从巷里那些歌楼、书寓中来的莺莺燕燕,没一个是丑的,丑的女人,不会去做乐妓,因为她们的职业就是娱乐男人,而大部份的歌妓们都还很年轻。
可是当这个女孩子出现的时候,她们似乎也不存在了。
那个女孩子并没有作刻意的修饰,垂髻长发,像流水般地披散在肩上,一袭蓝色的纱衣,被微风轻轻地吹动看,就像是一个仙女,驾看彩云,冉冉地下降。
楼梯上看红色的猩毯,她走在上面,轻盈无声。
几十个人,一百多只眼睛,每一只都朝她看着,连眨都没有眨一下,每个人都像是闭住了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气,唯恐吐气重一点,就会把她吹走了。
好不容易,她在丁婉卿的扶持牵引下,走下了楼梯,站在厅堂的左侧通路口上,那儿可以览视全厅,也可以让厅上每一个角落都看得见。
然后,大家的耳中,听见了像仙乐一样的声音,她以美妙的姿态,微微曲身裣衽,行了一个女子的常礼:“小女子谭意哥给各位大人老爷叩安,恭祝各位福泰安康,百事如意。”
这是一句很寻常的问候话,但是听在大家的耳中,似乎其他的人都不存在了,这一礼就是向他一个人行的。
因为厅上掀起了一片波动的浪潮,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弯腰答了她一礼。
谭意哥,这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她从楼梯口出现的时候,就似乎已经征服了长沙城。
因为今天在厅中的人虽只有几十来个,他们却足以代表了长沙城了。
“意哥不敢当,请各位大人老爷们安坐。”
这一说,大家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于是有的人讪然地坐了下来,但有些人仍然站看。
陆象翁陆老夫子是第一个开口的:“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月殿仙子不如也,幸会!幸会!婉卿!你这妮子忒也作怪,怎生摘得一颗星辰来”
太医博士及老先生却不像他那么文绉绉的,只是连连地抚着那一把长过腰腹的灰白长髯,大声地道:“婉卿!你这妮子煞是可人,快带过来,给老夫好好瞧瞧。”
丁婉卿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是!就来的,每一位老爷处都要来拜见的,以后还要仰仗各位多加照顾我家意哥儿呢,来,乖宝儿,娘带你叩见各位大人老爷去。”
她巧妙地握看意哥的手,领着她走向了正中的席上来,这总算是阻止了一场争端,因为陆象翁已经瞪起了牛眼,很不服气及老博土的那种说法,准备要开口吵架了,她这一动,总算把陆老先生给安顿了下来。
李么儿这时才低声地向郑湘湘道:“奇怪了,婉姐从那儿弄来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呀?”
郑湘湘道:“几年前我倒是听说过,她向做木工的张文买了个小女孩儿”
“你说的是张木匠呀!那个活张飞似的莽汉子,也能养出这么标致的女孩儿家来,别扯他娘的蛋了。”
郑湘湘笑道:“张木匠的人虽然粗,活儿可细得很,我曾经向他买过一个针线篮儿,是用柳条儿编的,又细致又结实,盛上水都不会漏,我爱的不得了,问过他,他说是他女儿编的,人家的女儿手巧看呢。”
“扯他娘的臊,张木匠的底细我最清楚了,他是五年前才娶的亲,讨的是我那儿的一个粗使丫头,那来的女儿?瞧这小娘鱼,少说也有十五六了,就算讨过去的当天就下蛋,也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来!”
“我说的是六年前的事;那时你家的荷花还没嫁呢,原来荷花嫁的就是张木匠呀!我怎么没听说呢?”
李么儿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们这种人家嫁个丫头,还要到处去嚷嚷不成,再说又不是嫁什么金龟婿,也值得大张旗鼓,他来缴足了身价银子,一肩挑看两个包袱,就把人领走了,还赶个大清早,就怕人看见。”
“那又干什么,何必偷偷摸摸的?”
“张木匠说,他是明媒正娶,讨回家做老婆的,怕人家知道了是我们这儿的出身不太好。”
“这有什么不太好?荷花是在你那儿干粗活,又没有落籍,何况凭荷花那付长相,花钱倒贴都没人会要,又蠢又笨,还怕什么闲言闲语?话再说回来,荷花不是在你那儿干了十来年了,谁不认识她,悄悄地接走就没人知道了?”
李么儿道:“话不是这么说,只要不大事张扬,还真没人知道,张木匠是住在城外,那个地方的人家全是些破落户,没一个上得起窑子的。”
郑湘湘皱着眉头道:“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咱们这儿是书寓,可不是窑子。”
李么儿叹了口气:“湘湘!也别往脸上贴金了,昼寓又怎么样?只不过高等一点的窑子,生张熟魏,有了银子就能买到乐子。”
“那可不一样,尽管书寓的门是人人可进,但是老娘要是瞧看不顺眼,未必就能硬留下来。”
“问题是白花花的银子,咱们从没瞧不顺眼过。”
一言直接点中了弱处,郑湘湘没话说,她心中虽然不服气,但却争不过事实。
虽然书寓跟半开门的暗娼是不一样,上这儿来找乐子的客人总得大把地花足了钱才能一亲芳泽,不像那些土娼破落户,花几个小钱就能搂着上床了,但是骨子,依旧是一样。
幸好这时丁婉卿已经把意哥领到了正中那一席上,也把全厅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避免了这一场无谓的争执,不过却又引起了新的争执。
因为意哥拜见了镇守使何大人后,就该拜见两位贵宾了,陆老头儿跟及老博士的四只眼睛都瞪得老大,看看是她先向谁致意?偏了这一边,势必就得罪了另一边,很可能就会来个拂袖而退,闹成不欢而散。
丁婉卿也颇为作难,真不知如何是好,意哥可能早已先有了底子,知道这两个倔老头子的不和情形,所以盈盈一礼笑道:“意哥对两位老爷是仰慕已久,一位是今之文星,一位是再世华陀,往后尚请二位老爷多加赐诲。”
谈吐斯文,款款有致,把两个老头子都捧乐了,陆象翁首先就高声大笑道:“好!好二来二意哥,这儿坐,听婉卿说你是个才女,老夫颇为不信,可是见面之后,只听你刚才那番话,才知道盛名无虚。”
他指旁边的空席,要意哥坐下来。
意哥笑笑道:“多谢陆老爷!只是意哥要先告个罪,因为今天是第一次跟各位老爷见面,意哥不敢放肆,往后有闲再向陆老爷承教。”
陆象翁立刻不依道:“这怎么行,你娘说你满腹才华,老夫正想考考你,想赖可不行!”
意哥笑嘻嘻地道:。“满腹才华不敢当,那是娘怕各位老爷。不肯赏光,捏造了来哄各位老爷的,意哥只是粗读了几卷诗,略识几个字而已,陆老爷子要考,奴家自是不敢逃阵,这样吧,陆老爷任出一题,奴家若是勉强对付过了,就请陆老爷尽一杯酒,奴家若是缴不了卷,就认罚一盅,今天对各位老爷,奴家都是如此,只希望各位老爷多疼奴家一点,别把题目出得太深”意致楚楚,口气却豪得惊人,那不是应考,竟像是向所有的人挑战。陆象翁大笑道:“好气概,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是要好好地出个题目了,姑娘读过些什么书?”
“闺阁女儿,那里敢说读书,陆老爷如果拿经史文章来作题目,那是存心难人了。”
丁婉卿也道:“说的也是啊,陆老爷,我家意哥儿不过是咏得几句诗,唱得几首小曲,博各位大人老爷一个欢喜,谁不道你满腹经纶,桃李天下,要是您搬出四书五经来作难咱们孩子,那是欺负人了!您好意思?”
“好!好!老夫这一大把年纪了,不能欺负小孩子,老夫出个对子吧,这总该会了吧。”
意哥笑道:“陆老爷是存心难人了,对句虽是雕虫小技,可是范围太广,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可以入题,您干脆说罚我喝一盅还好一点。”
陆象翁笑道:“瞧你这张小嘴多刁,老夫的题还没出,你已经封上了门,叫老夫只能室内生春,要是把题日出远了,你就会说老夫是欺负小孩子了。”
及老博士那边已经忍不住了道:“老陆,你到底会不会出题目,要是不会,就让给别人,意姑娘今天是第一次出扬面,客人也多得很,可不能老是应酬你一个人。”
陆象翁若是在平时,一定早就吹胡子瞪眼了,今天却是出奇的好脾气,居然一上笑道:
“你别不耐烦,意哥儿虽然年纪轻,却是个高手,所以一开口就把路都给挑明了,对对子说来最容易,却也最难”
“正如她说的,题月范围太广,天文地理,经史诗歌,无一不包,纵有丞相状元之才,也不敢说能对答如流,因为这究竟不能胡扯乱说的,对仗必须工稳妥切”
及老博士道:“好了!谁不晓得这些规矩,你用不着卖弄,我只问你会不会出题?”
陆象翁笑道:“我当然会,只是面对一个行家,出题不能太俗,否则反而被她笑话了,我总不能像你一样,出个半夏,让人对个麦冬,就算是得意之作了。”
及老博士立刻闭口不言了,因为这是他最不光彩的一个笑话,也是在一次聚会上,属对行令,及老博士出了半夏为题,没有一个人能对上,结果他自己接对了麦冬二字,因为两个都是中药名,而且冬对夏,自认十分工稳,还笑别人是笨蛋,这么简单的对子都不知道。
当时大家碍于面子,不便说破,恭维了一阵,事后才有人告诉他,半夏与麦冬虽是药名可对,夏舆冬俱为节候也不错,但是半与麦却对不起来。
及老博士得意了两天,听了那番话后才知道自己的腹俭,以后凡是舞文弄墨的事,他也收敛了不少。
陆象翁故意提出来堵他的嘴,可是意哥却笑道:“及老爷的这一对确是相当精妙,半夏与麦冬俱载于本草,已是一绝,半夏是指着夏过半之时,麦冬可解为冬麦播种之际,时令对时令,尤为天衣无缝,因为这本是一物,不能拆开来对的,真要字字相对,陆老爷的官讳陆象翁三个字,只有水狗儿三个字才能称为工稳了,那不是人冒渎您了吗?”
这一解说,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立刻就鼓掌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值得浮一大白,象老,这下子你可没话说了,前次就以尊讳为对,结果有人以海狮子为对,虽称工稳,却不够妥切,因为海狮子并无其人,这水狗儿却是有的,下官的那个衙役就姓水,小名叫做狗儿。”
厅上一阵哄笑,也有人在替意哥担心,只为她这一对,必然会开罪陆象翁了。
但是陆象翁却一点都不生气,笑嘻嘻地道:“好!意哥儿,老夫今天算是服了你了!兰心蕙质,果然不同凡俗。”
意哥笑笑道:“奴家知道陆老爷泰山北斗,庙堂河海之量,必不至为些许小事而着恼,所以才敢斗胆唐突。”
陆象翁笑道:“老夫怎能对你生气,老夫自己出了那个题目,自己也找不到一个妥切的对仗,你能找出一个水狗儿来,还真难为你了。”
“不过老夫要问一句,你真知道有水狗儿这个人吗?”
谭意哥笑着道:“知道,奴家具状请准落籍,就是请那位水大叔递的扎子,否则也不敢讲出这三个字了。”
陆象翁大笑道:“不愧才女,不愧才女,看来老夫倒真是要好好地想个题目来考考你了。”
一面说,一面拈着胡子,陷入深思,及老博士也不再催他了,因为意哥那一番解释,把他憋了几年的窝囊事儿得到了舒展。
陆象翁足足想了好大一会工夫才道:“有了,老夫既然说过要室内生春,轨不能扯到别处去,就以这席上的酒为题吧,水冷酒,一点、两点、三点。”
厅上立刻静下来,陆象翁这个题目,不仅是在考意哥,也是在考大家,厅中的济济多士,有不少是饱学之士,就是那些做生意的大商家,也不可能是白丁。多少总识得几个字的。
题并不难,难在那一点、雨点、三点。各为偏旁。水是一点,冷是雨点,酒旁是三点,怎么样找三个连起来的字,还能凑上这笔划的。却费煞心思。
谭意哥却笑嘻嘻地在一旁的花盆里,掐了一枝正开的紫丁香,放在陆象翁的面前道:
“陆老爷,奴家用这个缴卷行不行?”
陆象翁笑道:“素手折花固雅,但却不能属对,你想赖这一盅罚酒却是不行的。”
谭意哥展颜一笑道:“奴家是以这一枝花,换取老爷一杯酒的,奴象的对句是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
陆象翁把她的对句又仔细地念了一遍,才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大笑道:。
“好!好!丁与百同头,香字与千字同头,花与万同为草头,不仅字字工稳,而且物物相称,斟酒!斟酒!老夫要连尽三白,以为姑娘贺。”
识趣的丁婉卿立刻为他注满了三卮笑道:“陆老爷,您既然认为孩子还可教,以后可得多闻导她一点。”
陆象翁笑道:“婉卿,别再客气了,你这个女儿真不得了,别说要我教她了,她教我还差不多,老夫想出了上联,正在构思如何对下句呢,她居然不假思索,随口而出,这份捷才是老夫万万不及的。”
他握起了意哥的手,又无限惋惜地道:“可惜了这孩子,如此才情,如此人品,却偏偏是个女儿身,你若是个男孩儿,怕不鼎甲可期,庙堂之器”
丁婉卿笑道:“那陆老爷就多疼她。”
陆象翁道:“当然!当然!老夫今天托个大,志她作个女弟子,就算是老夫的门下,以后谁敢欺侮她,老夫第一个不饶他,非拼上这条老命不可。”
丁婉卿一推谭意哥道:“傻孩子,瞧你多好的福气,能够得到陆老爷的垂青,还不快拜老师。”
陆象翁道:“慢来!慢来!老夫要收这个门生,可不是口角春风,逢场作戏,事情一过就算了,老夫可是万分认真的,等过两天选蚌黄道吉日,老夫在家里摆上了酒席,请在座各位一起光临,当众拜师收徒,如此草草可不行,意哥,你意下如何?”
谭意哥十分感动,泫然泪下,哽咽地道:“老师如此抬爱,弟子实在当受不起。”
陆象翁庄容道:“不!你当受得起的,倒是老夫受之有愧,说是做你的老师,看来也教不了你什么,最多为你撑个腰,不让你受人欺凌而已。”
丁婉卿虽然含看笑,脸上却显出了苦涩。
陆象翁察言观色,已经知道她的意思,笑笑道:“婉卿,我知道你在意哥身上投下了很多心血,你放心,我也不会挡你的财路,既然已经落了籍,一应酬酢,还是可以叫她接的,老夫只是假这个斯文之名,保得一个才女,不受伧夫的欺凌而已。”
丁婉卿这才放了心,笑道:“陆老爷言重了,意哥虽不是我亲生的女儿,却也是我当作命根子一样呵护看长大的,落了这个行业是没法子,但是我不会把她当棵摇钱树,一定指望看从她身上刮下多少来”
及老博士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插口了,笑着道:“婉卿在长沙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大家也都知道她不是那种没心肝的人,这倒是可以相信的。”
丁婉卿盈盈施了一礼道:“多谢及老爷子,我自己是个过来人,此生已矣,不存什么指望了,对这孩子,却不想也学我的样子,只因为这孩子实在太聪明可爱了,若是平平凡凡地找个人家,倒是埋没了她,所以我才叫她落了籍,让她有机会好择一个理想的对象,托付终身。何况她也有志气,在落籍之初,就跟我说好了的,诗酒文会,官方酬酢,她可以应局,其他的地方,一概由她自主,绝不勉强她,今天这一场水酒薄宴,把各位大人老爷们的大驾请了来,也是想就这个机会,向大家把这孩子的志气公开地说明了,请大家多多成全她。”
及老博士连连拍看胸膛道:“没问题!没问题!别说老陆认了她这个学生,就是没这回子事儿,我老头子也不会让这么一个好孩子受委屈的。”
丁婉卿笑看道:“意哥!你听见了,大家多疼你,还不快谢谢及老爷子。”
意哥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了上去道:“多谢及老爷子,意哥借这一杯水酒,敬祝您老人家福泽绵绵,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及老博士笑容满面地喝下了一杯酒,然后才道;“人家都说良相良医无后,我老头子却有四个儿子,十来个孙子,可见还当不得良医二字,不过我在内廷当了几十年的太医供奉,多少也要有那么点本事,背得一点本草纲目,配得几付药剂,在这长沙城里,还数不出第二个来”
陆象翁笑道:“及老儿,别看我们平时见面就吵嘴,但是对你治病的本事,我还是相当佩服的,别说在长沙城里无人能及,就是求遍天下,能够赶上你的人也不会有两三个,关于这一点,你倒是不必再谦虚了。”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老头子不是吹嘘,只是给意哥一个保证,谁要是存心想欺侮意哥,最好是别找上我,否则我在方子上稍微动点手脚,就可以要他不死不活的好看!”
这一说使得厅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笑道:“及老,你这么一说,以后还有谁敢找你看病的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找我也没用,除非他不生病,否则这长沙城里里外外,那一个悬壶挂牌的郎中不是我老头子的门人学生,我要放句话出去,谁不乖乖的照着做。”
陆象翁笑笑道:“及老儿,你这良医二字倒是可以当之无愧了,不说别的,就凭你这一番唬人的本事,便该断子绝孙,五世无后。”
及老博士道:“陆老儿,亏你还敢夸什么桃李满天下呢,简直是误尽了子弟,自己都是满肚子不通,又怎么去教人,我问你,既是无后,又怎么传到五世去?”
陆象翁哈哈大笑:“及老儿,你挑了我一辈子的眼儿,没有一次是叫我服气的,有这一次,我可是乖乖的认输,确确实实的叫你拿住了错了。”
于是满厅又掀起了一片笑声,这一片笑声,是充满了和谐与欢乐了,因为这片欢乐气氛是两个固执而充满了敌意的倔老头儿恢复友谊所酿造的,所以更见其可贵。
多少有头有脸的友好想为他们拉拢解除一下隔阂,都碰了一鼻子灰,有人以为他们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了,可是竟像是奇迹似的,他们居然在今天碰了头,而且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推究原因,无非是受了谭意哥的影响,无论是谁,在这个聪明多才、活泼、可人的小妮子面前,都扳不起脸孔,生不出气来。
她在丁婉卿的挚领下,到厅中的每一桌上去转看,认识了每一个人,然后就像只花蝴蝶似的,在每一席之间转着,巧笑倩语,吐字如珠。
不仅以她的美,也以她的智慧,她的捷才,轻松应付了一连串的考问,更以她的青春活力,天真烂漫,温暖了、活动了每一个人的心。
座上的客人都是长沙城中的知名之士,多少也有了些年纪,进入中年了,对于届豆蔻年华的谭意哥,他们都有了一份莫名的爱怜。
这份爱怜不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虽然年龄差了一截,但是有的人家有细君,或者是娇藏金屋,年龄还比谭意哥更小的。
这也不是谭意哥不够美,不够艳,她的个儿高,发育好,隆胸、细腰,腿修长而匀致,肤白如凝脂,目流波而娇娆,身上的每一寸都是韵味十足,可以入诗入画的女人风情,而且是个充满了魅力的女人。
但是她在这些男人之间,却没有挑起一点色心来,每个人都把她当作了一个成长了的可爱的大女儿,或是依偎身边,可人娇柔的小妹妹。
她激发了每一个男人的爱怜之情,那是男人在风月场中,最难发生的感情,谭意哥居然做到了。
因此,她到那一张桌上时,固然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她离开那一桌的时候,也没人感到不悦,甚至于她在受到一个人的赞美舆欣赏时,其他的人,不但没有嫉妒之心,反而感到欣慰与骄傲。
就好像她真是他们的女儿或幼妹似的。
谭意哥三个字,几乎是在一夕之间就成了名,风靡了长沙城,也征服了长沙城。
席终客去,她跟丁婉卿在门口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母女俩回到一边的小屋里坐下时。
丁婉卿的脸上洋溢着无比的骄傲与满足道:“意哥,今天你的表现太出色了,今后的长沙城,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了,那帮婆子们回去,必然是又妒又羡,今天这一晚都不得好睡呢。”
“娘说的是李么姐跟郑湘姐她们?”
“不错!但也不止是她们两个,这巷子里每一个婆子都是如此,今后她们非得好好地巴结我一番不可,不然的话,非得叫她们穷蹩在家里,闲死了不可!”
谭意哥却轻轻一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娘又何苦跟她们斗这个意气!”
丁婉卿道:“不是我喜欢斗气,是她们自己太混账了,我先前也是抱着跟你一样的心。”
“认为大家沦落为娼门,已经是够可怜的了,抛头露面,承欢色笑,误尽青春,大家应该互相帮助才是。那知道她们却不是这么想法,尽在背后落井下石,打冷拳,扯后脚,甚至于有的时候一故意当面揭我的短”
谭意哥笑笑道:“娘!那一定是您的才艺超凡,处处都把她们比了下去,难怪她们要嫉妒了。”
丁婉卿一叹道:“什么才艺出众,那些都是假的,不过是多背得几首诗,多懂得几支曲子而已,别的上面我倒还好,就苦在小时候没有读过书,不识得字”
“娘不识字?”
谭意哥显得很惊讶,因为丁婉卿妙语如珠,出口成章,像是有满腹珠玑似的,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不识字,这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的。
丁婉卿黯然地叹了口气道:“是的,我是真的不识字,虽然我以前也是出身在官宦之家,可是我的父亲是个很固执的迂夫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我勤习女红,却不准我读书认字,后来我父亲犯了事,全家远流边关,我则被发入官娼”
她的神色转为黯然道:“我生性要强,不肯后人,在乐府里习技的那段时间,真是受尽了苦楚,别的跟我一起的犯官的家属,多少都有个文字的基础,学起来容易得多,相形之下,我处处不如人,只有咬看牙苦学苦练,教习的先生又凶,动不动就是鞭子拍下来,在十三到十六的那三年中,我过的日子简直难以想像,每天身上都是体无完肤,夜半睡觉的时候,连动都不敢动,一动就会牵动鞭痕,拉下一片血肉来”
谭意哥身子一颤,泣然道:“娘太苦了。”
丁婉卿苦笑道:“也没什么,再苦的日子,咬着牙也就熬过了,只是留下了一身的伤痕,到现在还留在身上,使我放弃了很多可以适人的机会。”
谭意哥似乎不明白她的话中的意思,丁婉卿轻叹一声道:“我不是不想嫁人,有一回,我遇上了一个年轻的士子,叫该死,我居然连他的名字都忘了,我们谈得很投机,他似乎也有意娶我,于是就留了下来,我们只处了半个月,有一天,他瞧见了我满身的疤痕第二天,就悄悄地走了,从此没有再见到他。”
谭意哥的脸色红了一红道:“这个人也太没良心了,娘,你说他已经住下了有半个月,以前他没瞧到吗?”
丁婉卿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没有!帐帷重重,挡住了灯光,他没瞧见;那天是我正在入浴。他从外面回来,门外的婆子以为我们已经形同夫妇,无须避忌,所以也没有拦阻他。”
“这娘,我想伤痕不比别的,纵然是在暗中摸索,也多少该有个知觉吧!”
丁婉卿低头道:“教坊的老师们鞭笞弟子,都是有固定的部位的,笞条都落在背上,以免伤及姿色,所以背上的伤痕特别重,而那个地方,也较为容易掩饰。”
“娘!你实在太苦了。”
丁婉卿叹了口气:“也没什么,那使我看透了那些男人的心,当时我虽然难过了一阵,事后想想反而觉得幸运,如果我真被他娶回家去,日子还会更难过,那时他若嫌弃我,我饱受冷落,还要替他做牛做马地苦一辈子,倒不如早早分手了的好;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作从良嫁人的打算了;就这样过一辈子,多少总还能图个安逸。”
母女间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后。谭意哥才道:“娘!我想不会每个人都是那样没有眼光的,您有这么多美好的德性,一定可以找到个”
丁婉卿苦笑道:“傻孩子,别说傻话了,我不是没想过,年复一年;我也留心过,可是到这儿来的,都是为了我们的姿色,谁会注意到德性去,现在到了这个年纪”
“娘|您还不老,年轻得很哩。”
丁婉卿摇摇头:“寄身青楼,所凭仗的只有姿色与青春,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
“可是有些人看来比您还大哩。”
丁婉卿笑笑道:“不止是看来比我大,实际上的岁数比我大的也有好几个,但是我不想跟她们去比,我知道还能混个几年,但是那有什么意思呢,我在盛极之时,抽身而退,多少还能满足我一点虚空的心,如果等到人老珠黄,饱受冷落时,一面看人的眼色,一面还要勉强去承欢色笑接受怜悯,那就是生不如死了。”
她感慨地道:“这些年我手头多少也在下了几个,倒不是怕嫁不掉,有些上这儿充老爷的人,底子还不如我丰厚呢,我要买个丈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不愿意那么做,我宁可把钱都花在你身上。”
“我知道娘为了培植我,花了不少钱。”
丁婉卿摇摇手:“孩子,别这么说,那些钱是我心甘情愿花掉的,我是在为自己争口气,一定要做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所以在张文家里看见了你,我就下定了决心。”
谭意哥低头不语,丁婉卿又道:“意哥!也许你心里在埋怨我,不该把你拖进这个行业,不过你若是在张木匠家里,怎么也混不出头来的,白白的埋没了你。”
谭意哥低声道:“女儿对娘是非常感激的。”
丁婉卿感喟地道:“孩子,别说这些,你在乡下住的那座房子是我置下的私产,还有几亩水田,我租给人耕种,那是我留为养老的准备,现在我就是跳出风尘,安安静静地过下半辈子,也不会发愁的了。长沙是鱼米之乡,没有水旱天灾,我实在没什么可担虑的,因此我对你的期望,并不是要从你身上把花下去的钱嫌回来。”
谭意哥微感诧然地道:“娘!你对女儿的期望又是什么呢?每人所忙,无非名利两字,娘不是为利,难道为名了。”
丁婉卿笑了,笑得很高兴:“乖儿,你的确是个聪明人,两三句话,就说中我的心事了”谭意哥倒是分外地诧然:“娘真是为了名,那倒叫女儿不解了,女儿能成就什么名呢?”
丁婉卿笑道:“俗语说行行出状元,我们这一行里,未必就不能出个状元!”
意哥笑笑道:。“娘不知道想到那儿去了,科举没有女子的份,就算有也轮不到咱们这一行”
丁婉卿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真要你去考状元,我想行行出状元这句话的解释也不是指三年一比的那个状元,文人中状元,是最高的荣誉,当然也只有拔尖的人,才能得到这份荣誉。我的意思是要你在咱们这一行里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谭意哥释然她笑道:“娘原来是指的这个。”
“是的,不过我的意思还不止此,出类拔萃,为里中姊妹之冠,这并不出奇,你今天露面已经做到了,今天晚上,同里较为有名的姊妹差不多全到了,没一个比得上你的了。”
“那是娘太看重女儿了。”
谭意哥虽然谦虚看,却并不认真,语气中有看相当的自傲,丁婉卿也笑笑道:“意哥!
你也别客气了,娘在这一点上是很有自信的,在没把你推出来之前,娘就看准了,知道没人会比得上你的,所以这并不是娘对你的期望。”
“那娘对女儿的期望又是什么呢?”
谭意哥虽然还是笑看,但已经较为严肃了,她意识到将有一项重大的责任要加在她的身上了。
丁婉卿的神情也转为严肃:“我要你出类拔萃之外,还要有一番作为,一番成就,使人家对我们另眼相看,我是个不认输的人,当初被迫入这一行时,就立下了这个志向,可是我没有成功,既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份才情,十年前,我对自己认了输,却没有对命运认输,我找到了你,千方百计的从张木匠那儿把你要过来,尽我一切的努力造就你,栽培你;希望你能了却我的心愿,意哥,你千万不要使我失望。”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声泪俱下了,谭意哥想笑,却笑不出来,她意识到这个责任是何等的重大。
嗫嚅了片刻,她才不安地道:“娘,女儿很惶恐,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使你满意?”
丁婉卿抹了不眼泪,慈和的一笑道:“孩子,别害怕,娘是过来人,知道在这一行里要想混出个头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在咱们这一行里,毕竟也出过一些风云人物,像被封为国夫人的李娃。”
谭意哥道:“娘,就这么一个,也不是人人可做的。”
丁婉卿道:“孩子,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李娃所做的事,是人人都可以做的,我相信你也不是那种只顾眼前虚荣的人,假如今天也有个郑元和,咱们可以比她做得更好,李娃尽力帮助郑元和的时候,她还能瞒着她的假母,费了好大的心思,而我,则会全力支持你。”
谭意哥只有苦笑道:“是的,娘是个十分开通而有远见的人,女儿感到很幸运;只是要找个郑元和可不容易。”
丁婉卿一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三年才出一个状元,未必刚好落在长沙,即使出在长沙,未必就能被咱们遇上了,不过万一真有这个机会,可别漏掉放过了才是。”
谭意哥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娘,这可难了,事情就要出在不知道才可贵,若是李娃李亚仙早就知道郑公子会中状元,那就不出奇了。话又说回来,郑元和若是状元预定,也就不会再发生那些故事了。”
丁婉卿笑道:“意哥,你就是爱抬,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不是如此的,只是一时说不明白而已,能够中状元与否,固然无法预知,但是一个男人是否会有出息,这总该能预先看出个影子吧。”
谭意哥道:“这个女儿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世事穷通造化,是很难说的,满肚子才华的人,潦倒一世的也多得很。”
丁婉卿笑道:“这个我知道,不过胸无点墨的人能够高中状元,从古到今,还没有出过这种笑话吧。”
“娘是一定要女儿找个状元郎?”
“我倒没这个想法,可是用这个范围去选人,大致还差不了太多的。意哥!我相信你的才学是不错的,教你读书的几位先生都说过,你若是个男孩子,状元鼎甲可期,所以我对你有一个要求,在你准备择人而事的时候,千万不能草率,才学一定要你看得过去的。”
说完她忍不住笑了道:“其实这句话等于白说,你自己既有这么一肚子的才华,差一点的男人,你也未必会看在眼里,是不是?”
谭意哥低下头笑了一笑。她发现娘的确是个很通达人情的,这虽是很简单明显的一件事,但是能够想得通的人却还不多。
丁婉卿继续道:“娘对你的第二个要求,就是要守身如玉,不轻易许人,既然许了人,就该一意守定那个人,任何挫折都不改悔变志。”
谭意哥茫然地道:“这是当然的,女儿本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女子,在张文那儿过来时,女儿就表明过了。”
丁婉卿欣然地道:“我知道,所以对于你的志向,我十分赞同,满口就答应了,我绝不强迫你的终身。”
谭意哥道:“谢谢娘。”
丁婉卿庄然道:“不必谢,我不会强迫你去嫁给谁,但是会监督你去选人,若是你被一些纨裤少年,花言巧语的骗住了,娘是拼了命也要阻拦的。”
“这个女儿一定听从娘的指示吩咐,而且谢谢娘对女儿的关心。”
丁婉卿忽又放缓了声音语气道:“孩子,娘实在也是多虑,你虽然年轻,可是凭你的聪明,以及你读过的那么多书,你懂得的还会比娘少?”
谭意哥道:“女儿虽然读了点书,但是人情世故,却比娘欠缺多了,还要娘多多照顾的。”
丁婉卿笑道:“那还用说,你的终身,我的希望,都栓在一块儿了,我还会不关心吗?
正因为如此,孩子,有句话我得说在前面,我不像别的假母,指看女儿当摇钱树,可是该嫌的钱,咱们还是得赚。”
“女儿理会得。”
“我虽然有点积蓄,可经不起坐吃山空,日常场面的维持,还是要钱的,假如你真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归宿,就不必计较他的贫富,咱们娘儿俩倾家荡产,贴补下去也在所不惜。”
谭意哥的眼眶有点润湿,这位义母的思想果然非同流俗,高超得叫人尊敬,可是谭意哥也因而担心了,娘对自己的寄望是如此的深,恐怕很难使她满足,因此想了一下后,谭意哥才低声道:“娘,女儿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不便娘失望,但是这种事情,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丁婉卿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也不是非要你找个状元郎不可,若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而又靠得住的人,你也可以嫁了去,相夫教子,规规矩矩地做人,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而且正是咱们女人应尽的本份,让人也看看我们风尘中人,一样也可以成为贤妻良母的!”
她的神情再度转为严肃道:“只是,孩子,你必须记住一件事,你要嫁人,必须要规规矩矩地明媒正娶,不做妾,不做小,不做外室,不做男人的玩物!”
谭意哥也肃然道:“是的娘,女儿绝不辜负娘的教训,绝不使娘失望。”
丁婉卿十分满意了,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相信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也不多说了,今天你也够累了,早点休息吧,往后的日子,虽然不会都像今儿这么忙碌法,但是也不会闲到那儿去,你还得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是虚空的,你从小的身子就单薄,虽然调养了多年,却还是不怎么壮实,因此你必须要自己注意调理。”
谭意哥十分感动地答应了,站起来道过晚安,才回到自己楼上的房屋里。
这是新为她的到来而布设的,完全按照她的喜好,十分素净,充满了书卷气。
素净并不是简薄,每一件摆设,每一样家具都是经过精工的雕饰,十分古雅,不像别的女子们的香闺那般俗气。
谭意哥自小曾经寄养在木匠的家里,对这些家具的价钱倒是知道的,她晓得丁婉卿在自己身上化了多少精神、多少心血,因此她摩挲着那些家具时,心情却很沉重。慢慢地跌入零星的回忆中。
这些回忆是残缺的,不愉快的
对于儿时的记忆她十分模糊了,父亲是什么样,她更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姓谭,出生在英州,那是西南边境蛮夷之地,朝廷在那儿设置羁靡州,是流放囚犯的边守戍地,父亲是个小军官,在那儿管犯人,实际上跟犯了罪被发配做苦役差不了太多。
母亲倒是漳州的好人家女儿,苦于父母双亡,随着一个兄长过日子,偏偏兄长酒后与人争斗,失手打死了人,被刺配到了英州,她只有十四岁,孤苦无依,又舍不得离开长兄,变卖了家产,也跟着到了英州。
那个姓谭的小军官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孩子倒是十分的敬重,连她的兄长也多方照料,在英州一居四年,她的兄长因为染了疾病而死,留下她一个人更是飘泊无依,就嫁给了那个小军官了。
两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意哥,是含有忆念哥哥的意思,小名叫英奴,则是志念英州奴工营出生之意。
案亲好不容易活动着脱离了军籍,本想眷返里的,那知道在路上又染了时疾,一命呜呼。母亲只有带着她,来到了潭洲的母家,却因为人去多年,亲朋多半凋零他去,唯一的一所祖居也被火烧掉了。
幸好有个邻居张文,是个做木匠的,看她们母女孤苦无依,就在废墟上,帮她们找点旧木料盖了间小屋子,聊蔽风雨而已。
张文是个光棍,做人倒还勤快,就是爱喝酒,对她们母女倒是很照顾的。
母亲的手艺巧,编织一些柳枝、竹条等家具,编好了就托张文拿到城里去卖了,勉强也能打发日子。可是一个妇人遭受连连的打击,又经过千里风霜跋涉,心情忧郁,积劳成疾,终于在她八岁那年,也撒手人世。
唯一的亲人也死了,意哥只有跟看张文过日子了。
张文对地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本来对她的母亲倒还颇有意思,所以才那么卖力猷殷勤,可是她母亲的心已如死灰,更认为自己的命生得不祥,幼时克死了父母,垂髻克死了兄长,嫁人后又克死了丈夫,不想再去害人了。张文向她流露过求匹之意,她向张文说得很剀切,请张文原谅。
张文是个木匠,倒没有那些忌讳,也不在乎被再克一次,她母亲在感激之余,答应张文说,等意哥十八岁出嫁之后,对死去的丈夫有个交代,就改嫁他。
说这话时,张文有三十多岁了,她母才二十六岁。再等十年,倒也不算什么。
那知道才过了一年,他的希望就成了空,当母亲病的时候,张文倒是很尽心,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来延医,买药,最后把自己的一栋平房都卖掉了,搬到她们的小木屋来就近照顾。
不管张文多尽心,始终末能挽回那苦命的妇人的生命,她最后的希望是请张文好好照顾意哥。
这些情形,意哥已经八岁了,自小聪慧,很懂事,记得很清楚,她对张大伯是十分感激的。
初葬了母亲的那几天,张文对她也十分地疼怜的,整天陪着她,安慰她。
渐渐地他要工作,那种亲密也疏淡了。开始时,总还记得出门前把饭弄好,晚上回来,带点热菜回来。
后来,连这些都忘了,因为他又开始沉湎醉乡,经常是歪歪倒倒地回来,进了屋子就倒头大睡,有时一醉两天不醒,一切的生活,都要她自理了。
不过还算好的是,张文并没有不顾她的生活。
米缸中没米了,油罐中没油了,他总还记得买回家来,但也仅止于此,至于这小女孩如何把米煮成饭吃下去,他就从来不闻不问了。
生意好,囊中还有几个喝酒剩下的余钱,他也会掏出来交给意哥,那就是她的菜钱,虽然只够买几方豆腐,但意哥也就这样地过了几个月。
直到有一天,他醉醺醺地回来,居然还能掏出一大把的钱,放在桌上,呢喃地道:“拿去,明天买点肉煮煮,英奴,你有好久没吃肉了吧。”
意哥的确是三月未知肉味,因此感到异常的惊奇:“张大伯,今天怎么剩这么多的钱?”
“今天运气好,有人请我喝酒吃饭,而且又给我加倍的工钱,所以就有钱多了。”
“是那一家财主,对大伯这么慷慨。”
“是平康里的丁姑娘家里,她的楼瓦破了几块,叫我去换了一下,结果就好酒好肉的招待了我一番。”
“丁姑娘可是前几天坐车子经过咱们家的那位夫人?”
“别胡说,人家是姑娘,怎么能叫她夫人呢?”
“她那么大的岁数还没嫁入?还是姑娘家呀?”
“是的,丁姑娘是平康里最美丽、最红的姑娘,别人哪,花了银子也还不见得能请得到她去陪酒呢,可是我哈哈她不但准备了酒菜请我吃喝,还亲自陪了我半天,临走更给了我双倍的工钱。”
“真的,她为什么对大伯这么好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看我做人心地好吧!”
可怜的张文一直在找自己被蒙青睐的条件,但找了半天,也只能想出这么一项来。
他既不英俊,又不富有,更不年轻,除了木工之外别无所能,斗大的字也不认得一担,突蒙一个名妓的青眼相加,他的确有莫知所措之感。
丁婉卿召饮张文的次数越来越多,三五天总有一回,每次除了酒肉款待之外,还送他很多东西。
这些东西使张文明白了丁婉卿跟他套近的原因,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小女孩儿的衣袜穿着。
而且丁婉卿虽然每次也陪他一起喝酒,谈天,问得最多的还是关于这小姑娘的一切。
这惊醒了张文的绮梦,才知道丁姑娘看中的不是他这个莽汉,而是这个小姑娘英奴。
有一天,丁婉卿坐了车子,带了酒菜,到他们的小木屋来了,而且还带了个婆子来侍候着。
摆开了酒菜,张文很为屋中的简陋而感到不安,丁婉卿却丝毫不嫌弃地招呼张文坐下,而且也拉了英奴坐在她身边。
这时的英奴已经知道丁婉卿的身份与职业了,那是从邻近的人口中打听出来的。
这些人的口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批评。
所以英奴对于丁婉卿的亲近,多少有点不愿意与抗拒,可是丁婉卿始终很和气地对待她,她的人是那么的美,她的态度是那么可亲,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和柔,这些虽都是吸引男人的条件,但是对一个孤苦的小女孩来说,同样也具有吸引力的,于是她们慢慢地接近了。
张文看在眼里不禁苦笑道“丁姑娘,你再三的请我喝酒,送我东西,我知道你绝不会是为了看中我这个大老粗,起先还着实地纳闷了一阵子,后来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孩子。”
丁婉卿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是的,张文,那天我一眼看见这孩子时,就深深地喜欢她了,后来打听得她不是你的孩子,才想跟你打个商量,却一直不便开口;张文,你是个大男人,不懂得照顾孩子,这孩子跟看你也是受罪,你看,她比我初见时又瘦了好多,我算算见过她后,也已经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里,她竟一点都没长”
张文低下了头,低声道:“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她母亲病的时候,我的一点积蓄都花在请大夫、买药上了,还背下了一点债。她母亲过世后,我的心情不好,生意也不很认真作,赚几个工钱,连还债都不够,当然也没法子使她好好地过日子了。”
丁婉卿道:“这样子是不行的,拖下去不但拖苦了你,而且也会连带拖垮了这孩子,不如让她跟看我”
英奴立刻从她的手里挣脱出去,畏怯地叫道:“我不要,大伯!你不会把我给她的吧?”
张文叹了口气道:“英奴,你跟了了姑娘,可以吃好的、穿好的,有人照顾你,比跟我好上千百倍”
英奴立刻道:“我不要!我不要!”
丁婉卿却笑笑道:“好孩子,你是个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我们来讲道理好不好,你不是张文孩子,他跟你非亲非故,却为你们母女做了很多事对不对?”
英奴顿了一顿,迟疑地道:“我会报答他的。”
“怎么报答?他现在要还债,这债还是为你娘欠下,他拼命工作,除了还债之外,还要养活你,多一重负担。”
英奴咬看嘴唇道:“等将来”
丁婉卿笑道:“将来又怎么报答呢。就算你将来长大了,嫁了人,难道又能把他接过去养他的老吗?再说吧,你跟着他,在这个贫民窟里,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子,也没法嫁到个好人家,日子还是一样的苦”
英奴低下了头,没话可说,地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丁婉卿的口才的确不错,笑着又道:“再说你张大伯年纪也不小了,单身一个人,他需要成家,有个女人来照顾他,为他生儿育女,享受家庭的乐趣,这些在他目前是绝对没有能力做到的,你跟着他,他就更没有办法做到了,等你长大成人出嫁,即使能嫁到个较好的人家,可以帮助他,可是也迟了,他那时已经老了。”
英奴被折服了,这些理由是她无法推倒的。
丁婉卿道:“这一切只有你能帮助他,你只要现在答应跟我走,我可以拿出一笔钱来给他,使他在还债之外,还够成一个家,甚至于还能置一份小小的生计,比如说开一家木作店,不必辛苦去给人做零工,这样子再过几年,他只要肯上进,很可能挣下一份家私了。”
张文立刻道:“丁姑娘,这倒不必了,我只要这孩子能够不跟着我吃苦受累,倒不指望从她身上能得什么好处。”
张文的话使得英奴心中更为不安,丁婉卿知道她的话已在英奴心里有了作用,笑笑道:
“张文,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但是我仍然要这么做,我不是向你买下这孩子,而且在替她报答你,更重要的一点,是要她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心甘情愿地跟我学认字,读书,弹琴,唱曲,我自己是过来人,在开始练那些技艺时,是被人用鞭子逼出来的,但是我并没有学得多少;所以我下定决心,如果我要训练一个人,绝不用鞭子。”
最后的一番话,除了英奴的恐惧,因为她听见人家说过一些幼妓训练的情形,终日鞭苔,度着非人的生活。
因此,她虚怯怯地问道:“丁姨”你真的不会打我吗?“张文道:“这一点我可以相信,丁姑娘对人最和气不过,她家的小丫头喜儿跟我说过,丁姑娘对她好极了,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不像别人家又打又骂的。”
就是这样,英奴跟着丁婉卿走了。
丁婉卿没有骗她,把她安置在远离长沙的一个村镇里,给她最好的生活照顾,有两个婆子侍候她的起居,一个小丫头供她使唤,像个千金小姐似的供养着她。
然后也请了一些有学问的老先生教她读书,请了最好的乐工教地弹琴,度曲。
从十岁开始,到十七岁这七年中,于她一生中最忙碌的岁月,她的生活没有闲瑕,整天都在忙着学这学那的。
这时,她的聪慧也表露出来了,字,她是从小就认得几个的,那是母亲在床前教的,可是那时并没有多大的兴极,因为一个个的单字并没有给予她太多的概念。
直到她领略到文字的精妙,知道那些字连缀起来,居然能表示那么多的意思,引导人进入那么奇妙,那么深远的境界,她才真正地体会到知识的价值。
她的天分也表露无遗,使得每一个教她的先生与师父也咋舌惊叹。
丁婉卿经常来看她,跟她谈论一些市中的见闻,谈一些知心的话儿,当然也关心她的进度英奴的表现使她太满意了,因而也唤起了她埋藏在心中的一个已经被忘了的愿望!
当她从张文那儿把英奴带过来的时候,只是认为那个孩子丽质天生,如果好好加以培植。
必可在这一个行业中大放异采,成为一株奇葩,倒没有存太多的心思。
可是英奴出落得越发丽,文思敏捷,才调无双,才使得丁婉卿心中久蛰的愿望又抬头了。
尤其是今夜,把英奴初次介绍给长沙市上的闻人,居然能造成如此的轰动,使可婉卿益发认为自己的愿望可行,于是,在席终人散后,她立刻就提出了自己的心愿。
其实这只是一次正式而完整的表示而已,在以前,她零零碎碎的谈话中,多少也已流露出自己的心愿,在意哥的心里,也多少有了个底子。
今夜,她只是把计划提得更完整,更具体而已,但最重要的是她揭露了自己不想嫁人的原因与秘辛,使得英奴确定了她这番心愿的肯定性。
口口口口口口
谭意哥一个人把这些零碎的思绪整理了一下,在床上翻来覆丢,难以入眠,一则是兴奋,一则是恐惧,因为从明天起,也可以说从今天晚上已经开始了,她将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
像是一株生长在深谷的幽兰,被匠人发现了,移植在盆中,放在花园里,却将受到很多人的鉴赏与赞美,固然不负姿色,但是也将从此染了一身俗尘,灭却几分灵秀。
唯有坚定心志,谨慎处世,才能保持住自己的一身玉洁冰清,存我一片天真。
口口口口口口
丁婉卿别开生面的手法,谭意哥的绝代风华与出口成章的才情,果然使得英奴在曲巷中红了起来。
包因为有了大名士陆象翁的呵护与吹捧,使得谭意哥的身份在群芳中别具一格。
一般的歌妓都是仗看声色以娱人,除了能吹弹歌唱之外,色艺也要占一半。
艺以娱君子,色则悦小人,到歌楼来寻欢的不完全都是雅士,而且绝大部份都是俗人。
近雅士可以提高身价,亲俗人则可以捞足缠头,风尘中的歌场女子,对这两种客人都是不敢得罪的。
一个歌妓如果太自抬身价,不肯轻易假人颜色,那么在闺中走动的只是一些斯文雅客,他们虽不可厌,却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放手笔,最多只能遇过清淡的苦日子。
如果只能以打情骂俏、荐枕席来招徕客人,却又会被人认为太俗,格调太低,同样的也不容易混出头。
所以要想在软红十丈中创出名气,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是只有谭意哥是例外。
她的缠头之资订得很高,依然门庭若市,她陪客人只作清谈,最多是斟两盅酒,唱一曲歌,很少再假人辞色,连摸摸她的手,揽揽她的香肩都不可得。但是她的生意好得出奇,清客雅士固多,俗不可耐的客人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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