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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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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意哥道:“世上有一样东西,在分给了别人之后,自己不但不会短少,反而会拥有更多,那就是快乐,你现在已经懂得如何去发现快乐了。”

    淑贵人泪光盈睫,哽咽地道:“是的,我懂了,谢谢你,意哥,跟你相处了这一刻功夫,我似乎比我这一辈子学得都要多了。”

    谭意哥朝她友善她笑了一笑,心中也很高兴,她知道这个忧郁的少妇,已经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今后的岁月中,她将快乐得多。

    谭意哥是很晚才回到了探花府,湘如在等着她,张玉朗也在,夫妇俩看见她,都含笑站了起来,张玉朗笑道:“意哥,听说你今天在宫中大出风头,把皇帝吓得躲在外面,不敢回宫。”

    谭意哥一怔道:“那有这事?”

    湘如笑道:“这倒是真的,皇帝跟玉朗他们在外间偏殿,也是在谈论明天诗会的事,本来准备回去了,可是太后传出懿旨,请皇帝在外面多耽一下!”

    谭意哥道:“这是为什么呢?”

    湘如道:“还不是为了你吗?太后说你在里面,大家都好高兴,尤其是淑贵妃,更是难得,怕皇帝一进去,大家受了拘束扫兴,所以吩咐皇帝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张玉朗笑道:“皇帝当时还笑着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挡住了不让回宫去。

    “

    湘如也笑道:“岂止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恐怕也是空前绝后的趣闻妙事,意哥妹子,你以一个布衣裙钗,上傲天子,到了这个程度,也算能得意了,你进宫之后,我不放心,不断地派人打听消息,后来听说你跟淑贵妃居然好得像两股扭糖似的,我才放了心,却也有点不相信。”

    谭意哥道:“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我还会被宫里的人吃掉了不成。”

    湘如道:“那倒不是,我是怕那些人小心眼儿,故意使坏来坑你一下,你的脾气来了,怪到我头上。”

    谭意哥道:“这本帐是怎么个算法的,宫里的人就算对我不怎么样,我也没有怪你的理由呀。”

    湘如轻轻一叹:“妹子,这话很难使得你明白,不过在那个大圈子里的人,个个小心眼儿,互相扰来轧去,你多少也该看出一点了,日前是我姐姐当家,你是我姐姐的客人,人家很可能拿你来作题目,来叫我姐姐难过一下。”

    张玉朗皱眉道:“宫里的人与事,会如此复杂吗?”

    湘如道:“你没听人说过,外面一个大朝廷,里面小朝廷,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宫中跟外面的朝廷,互相争权挤轧的情形是一样的。”

    谭意哥笑道:“我倒没这个感觉跟顾虑,我感到每个人都对我很友好。”

    湘如笑道:“这就是使人难以相信的地方,我听说了你在宫里的情形,太后喜欢你不算稀奇,因为她本来就和气,受热闹,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只要是长得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她都会很喜欢的,只不过对妹子你很特别就是了。后来我听说你跟张贵妃也处得好极了,那才是不容易,因为那个人太难相处了。”

    谭意哥道:“她对你不是很好吗?”

    湘如道:“对我是好一点,那情形不同,是我帮过她一点小的忙,对别人却丝毫不假辞色,连我姐姐有时还要看她的脸色,碰她个钉子呢。”

    “那又何至于,她是个颇识大体的人。”

    “我说的看脸色并不是她在礼数上有亏,那她自然不敢,我姐姐是个重规矩的人,也不容许她跋扈顶撞犯上的,可是她在对我姐姐说话时,经常脸上平平板板的,没一点表情

    “

    “那是她生性如此,对谁都一样。”

    湘如笑道:“没有人生来就是板着一张脸的,她只是不高兴应酬别人而已。我姐姐也知道她的毛病,更不好意思去说她,更有一重顾忌,是因为皇帝很喜欢她,姐姐为了避嫌,更得要容忍她一点了。”

    张玉朗道:“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湘如笑道:“如果姐姐对她较为严厉,人家会说姐姐是因为嫉妒她得宠,这多没意思呢!”

    张玉朗道:“这不是笑话吗?令姐是堂堂正正的一国之后,怎么会去嫉妒一个贵妃呢?

    “

    他压低声音又笑道:“外面传说着一个笑话,说大姐限定皇帝每隔两天,一定要在她的昭阳宫中歇宿,如若皇帝忘了,她会带人到处去找,然后把皇帝请回去,所以皇帝很怕大姐。”

    湘如一笑道:“外面说得一定不像这么好听吧,在背后一定把姐姐说得很不堪。”

    张玉朗道:“我跟皇帝是连襟,人家在我面前,说话多少有点保留,倒是不会太过份的。”

    湘如笑道:“不过这的确是事实,且是太后特别支持赞同的,当初立法三章,由太后耳提面命,亲自颁下,所以皇帝不敢不遵。”

    谭意哥颇感意外地道:“真有这回事吗,我看娘娘庄娴识礼,举止稳重,不像个泼辣的醋娘子,不会使皇帝如此难堪的。”

    湘如一笑道:“外面有人传说是姐姐带人把皇帝硬架回去,那是糟塌她,不过皇帝有时不回昭阳正院,我姐姐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打听出皇帝的下落,若是留在外面御书房或是养心殿,她就不会去打扰,若是留在别的地方,她也只是带了两个小太监,静悄悄的前去,皇帝一看见她,自己也很识相,立刻就跟她回来了。”

    张玉朗笑道:“这么说来,大姐还真有点威风。”

    湘如白了他一眼道:“你心中想的什么我知道,玉朗,你也见过我姐姐,你认为她是那种争宠的人吗?”

    张玉朗道:“我也看来不像,所以找在听见那些话时,还立辩其诬,我在人前人后,都听皇帝说过大姐,他对大姐是有点畏服,但那是一种敬爱,跟一般人的怕老婆是两回事。所以我听你说确有此事时”

    湘如道:“事情确然不假,只不过用心良苦,所以太后才会大力支持,因为她也知道,这位皇帝虽然能算个明君,却不是英主,有时不免要率性而行,缺少理智的考虑,更还有点风流自赏,不知节制”

    张玉朗笑道:“要想节制也不容易,后宫中就他一个男人,却有着那么多的久旷怨女,若不因为他是皇帝,怕不早就被撕成一块块的吞了下去,所以她们一个个必然是使出浑身解数,想尽方法来留住皇帝”

    湘如一叹道:“这是一点都不错,我姐姐所以要对宫中的人那么严厉,就因为她们太不像话了,为了留住皇帝,什么下流的招数都施得出来,而皇帝却又是专好此道,难以把持,所以姐姐只好想出这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每隔两天,一定要皇帝回到昭阳院,老老实实地作个真正的孤家寡人,藉以休息,如此而已。”

    张玉朗道:“那大姐的牺牲不是太大了?”

    湘如道:“不错,我问过大姐,她也很难过,她同样是血肉之躯,那里会没有七情六欲的,可是她必须要忍耐克制,因为皇帝是她的丈夫,是她一辈子共偕白头的人,别人可以不在乎,她却不能不爱惜。”

    张玉朗与谭意哥都不禁默然了,他们以前对宫闱中的生活是完全隔阂。

    因为多年的传奇般的渲染传说,使得宫阐中的生活,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尤其是一些文人的诗赋,像杜牧的阿房宫赋,白居易的长恨歌等。

    还有就是一些流传坊间的小说,传奇弹词唱本,对宫闱生活的描述,使人产生了一种神奇想像,总以为那是一个像仙境般的乐园,里面住了无数美丽的女郎,众香竞艳

    这种思想在张玉朗心中尤为深植而有力,因为他是个男人,而那几乎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一直到他们有机会真正地接触到那个地方,才发现那儿未必想像中那么美丽动人了。宫中美女固多,也不过是看得过去而已,却不见得就是个个国色天香。她们也十分平凡。

    现在更深一层接触到她们真实的生活面,神秘感不存在了,转觉她们的可怜了,寂寞,不自由等等不去说了,最难过的还是没有希望,没有前途,大部份的人都浑浑噩噩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亡,把一生埋葬在那个高围墙筑成的大坟墓中。少数高高在上的人,算是特出的了,可是至高的皇后,也同样地有她的烦恼、痛苦。

    张玉朗一笑道:“难怪皇帝私下谈天,听起我以前的生活情形,不仅是津津有味,更还是无限的羡慕,说我比他自在幸福多了。”

    湘如道:“他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张玉朗道:“他跟我是以两个男人的身份在谈话,倒是不能太苛责他,他对大姐十分尊敬,许为一个难能可贵的贤明皇后,但是他也有苦闷,他从生下来开始一直到现在,虽说是高居于天下第一人的至上地位,但是却没有过一天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他似乎是为了别人而活的”

    谭意哥道:“你把从前游侠的情形也告诉皇帝了?”

    张玉朗道:“说了一点,那已经不能算秘密,皇帝根本是知道的,只不过不太详尽而已。”

    湘如道:“每一个做官的人,都要经过一番身家调查,他考察其品德的,你可别放在心上,以为是我哥哥跟父亲在皇帝面前揭你的底,那是他们的职责。”

    张玉朗笑道:“我明白,皇帝也说明了,他对我从前从事游侠的事,并不介意,因为我的立意是公正的,所行也是除暴而安良,这正是一个做官的本份,他们如果对我不满意,也不会准你嫁给我了。”

    湘如笑了一下,道:“你能明白就好,那些细行调查只是用来评核一个人的品德,不过做了官之后,当以官守为重,不能再以个人的好恶来行侠了。”

    张玉朗道:“我知道,皇帝也说过,今后我用不着再偷偷摸摸地行侠,知道了什么不平的事,可以公开来放开手办,他很羡慕我从前的生活,说有机会地想跟我一起去过两天游侠生活,路见不平,弄上一场架打打,快意恩仇,看看是怎么一个滋味。”

    湘如笑道:“那你可得小心点,他不是跟你说着玩儿,很可能那天会真的找上你作伴,溜出去玩上几天,我哥哥就被他拉出去作伴过,两个人在京畿闹了不少事,成天的打架滋事,害得我爹向人家赔尽小心,还捏了一把汗。”

    张玉朗笑道:“他跟舅兄的关系不同,他们是郎舅之亲,找到我头上的可能性就少了。

    “

    湘如道:“你跟他是连襟兄弟,更适合于狼狈为奸了。而且他找我哥哥的原因,不是为了亲戚关系,主要是为了我哥哥那时也年轻气盛,好打不平”

    “皇帝私巡,原来是为了打不平。”

    湘如道:“这些地方他则颇有侠气,他出去的目的是为了玩,到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平康里,不过遇见了不平的事,他总忍不住会挺身而出的,闹出了事,真叫我爹伤透了脑筋,还得替他弥缝,让人知道皇帝私出,冶游打架,这事情总是不太好吧。”

    张玉朗皱眉道:“这如果找上我又该怎么办呢?”

    谭意哥道:“这个我想可能性不太大,以前是年纪轻,现在至少该老成多了。”

    湘如一笑道:“他老成不了的,他要找玉朗为伴的可能性极大,第一、玉朗以前在京里的行情极熟,已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会玩,也懂得玩,第二,玉朗本身的武功很好,打起架来不怕人多,不会吃亏受伤。”

    “难道以前他还受过伤,挨过打不成?”

    湘如笑道:“岂止是挨过打,还经常被揍得脸青鼻肿的。”

    张玉朗道:“谁有那么大的瞻子敢打他?”

    湘如道:“别人不知道他是皇帝,有什么不敢的,在京里那些大家子弟们横行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当街挥拳是常事,一直到我哥哥接长了执金吾,狠办了几个,才算好得多。

    “

    张玉朗笑道:“舅兄自己当年也是经常打架的,怎么好意思去办别人呢?”

    湘如笑道:“可不是,大家都如此说。而且办的对方父兄,都是朝中重臣,他们不服气,就以这个理由托御史上章弹劾我哥哥,结果奏章到了皇帝手里,批下来更绝,上面只有一个”知“字。”

    “这是什么意思呢?”张玉朗问。

    “这表示他知道了!”湘如笑哈哈地回答。

    谭意哥也不解地道:“光说句知道了怎么行呢,他至少要表示一下对这件事的态度。”

    湘如笑道:“妹子,你没有做过官,所以不清楚。皇帝批一个知字,表示他知道了,却没有进一步表示,就是告诉上表的人,这件事不必再追究,他们自己也要识相,如若再要喋喋不休,就是自讨没趣了。”

    谭意哥道:“他难道不怕被人批评说包庇国舅老爷吗?”

    湘如笑道:“敢于士表奏刻我哥哥,自然也是有点后台的,所以皇帝才批那个字,这就是暗示,不过也的确有位老御史,受了对方的力恳,不甘服气。再上第二道劾章,要求皇帝撤办我哥哥。皇帝见了表章,只是笑笑把那位老御史留在朝房里,等到退了朝后,着人把他请到御书房里去,密谈了片刻,那位老御史出来,满脸苍白,没多久就上表乞休告老回乡去了。”

    张玉朗道:“我听说过这件事,大家传说是那位老御史被府上斗下去的。”

    湘如叹道:“外面的误解是难免的,皇帝把那位老御史请到御书房中,很不客气申斥了一顿,说他三代老臣,言在朝廷,是何等的崇高,却不该替一些豪门来管这种小事而自降身份。”

    “这话太重了,那位老御史或许有偏私,但所劾的事实却不无道理。”

    湘如道:“世家子弟在京畿恃势闹事,迭有所闻,执金吾出来惩治正是善尽职责,他身为御史,应该对这件事大加赞扬才是正理,而且更应该弹劾那些人的父兄管教不严,才是他言官的职责,现在这位老先生却来弹劾主事的官吏,不是明显的为豪门作伥吗?再者皇帝已经批了个知字,他还要追究下去,皇帝只有把他请到御书房,直承当年我哥哥打架时,皇帝自己也在场参加了,若要追究责任。皇帝也有份,他请那位老御史先去研究一下,该如何来弹劾他这个做皇帝的。这么一来,这个老先生只有挂冠求去了。”

    谭意哥一叹道:“伴君如伴虎,这话倒是一点不错,看来做官的滋味并不好受呢。”

    湘如道:“不过凭良心讲,这个皇帝还算不错。虽然没多大的魄力,至少不糊涂。”

    张玉朗道:“他虽在深宫,对民间疾苦却并不隔膜,他命舅兄组织这个密探制度,主要的就是要了解天下各地的情况,尤其注意各地的民生及灾情,唯恐那些地方官为了粉饰太平,隐而不报,而且为人也平易可亲,没有什么架子。”

    湘如笑道:“看来你对这位姐夫皇帝很心折。”

    张玉朗坦然地点头道:“是的,他的确有许多令人心折之处,最难得的是他很虚心,绝不固执成见,肯接纳别人的意见。”

    湘如一叹道:“就一个皇帝而言,已经算不错了,不过也因为他的命好,生下来是个皇帝,否则他这个人真可说是一无可取,既无文才,又没武艺,样样俱通,却又样样稀松,无一技之长”

    张玉朗道:“湘如,这话可不太公平,天生我才必有用,他这人材,恰好就适合于做皇帝,他不需要每一门都精通,自然有别的人会给他适当的辅助,他只要懂一点,选择一个最恰当的意见来作决定就成了,这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湘如道:“我就不信,如果由我来做皇帝,一定会比他好。”

    张玉朗道:“这个我无法同意,你绝不如他。”

    两口子顶上嘴了,谭意哥在旁笑而不言,湘如拉住她道:“妹子,你来说句公平话,究竟是谁对?”

    谭意哥含笑摇头道:“这个问题从来也没人敢谈论,也没有那一本书上有记录,我实在难以作评论。”

    湘如笑道:“当然,这种话如果传出去,将会构成大不敬罪,不过现在是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妹子,你可不能学乡愿,多少要表示个意见。”

    谭意哥仍然在踌躇难决,想了半天才通:“湘姐,我没见过皇帝,也很少听人说起过,不过今天入宫,听皇后娘娘跟刚才玉朗的口中所叙的印象,我倒觉得玉朗的话较为正确,那位万岁爷比你更适合当皇帝。”

    湘如不服气地道:“为什么,你们将皇帝看得了不起,我却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可取之处,我在宫里的时候跟他比赛过诗词、古典、经书,他没有一样能强得过我的,那时我还只十四岁,他却已经三十四了”

    谭意哥笑道:“湘如姐,我说的道理就是根据于此,你绝顶聪明胜他百倍,但你一个人却无法把天下的学问都装在肚子里吧,你也不可能把天下事尽收眼底,处理国事,千头万绪,你更不能每一桩都能都强,势必要有许多能臣为你辅弼。”

    湘如道:“那当然,否则要朝廷何为,文武百官三司六部,就是为了帮辅皇帝理国的。

    “

    谭意哥道:“这就是了,那些大臣们都是饱读经书,屡经疆场,一步步地渐次晋升,才能爬到佐弼皇帝的大员地位,经验学问都很丰富,所以才能各称其职。”

    湘如通:“那也不见得,尸位素餐的草包也不乏其人,你不要以为大官们都是能干的。

    “

    谭意哥笑道:“这个我也承认,可是那些身司要职的尚书侍郎们毕竟把所部的事情办得很好,没出笑话吧。”

    湘如道:“你这笑话是怎么个说法呢?”

    谭意哥道:“我说的笑话是指大纰漏的,比如说户部算错了帐,把银两算成了铜钱,刑部判错了案子,把有罪的人当庭释放,把无罪的人送上了法场。”

    “那倒不至于,户部三司。刑部三堂,要经过层层的审核侦讯,倒是不会出大纰漏的,就是一两个人糊涂,也会有别人指出来”

    谭意哥笑道:“这就是了,主官虽然平庸,只要有一批精明的智囊幕僚替他参赞。反而能把事情办得很好,倒是太精明的主官容易出错了,因为他总以为自己比人高出一筹,不听别人的意见,刚愎自用,必至偾事。做皇帝也是一样,一个平庸之君,自知平庸,尊重臣属的意见,终至有所成。倒是精明能干的,成不了事,有一个最显明的例子,楚汉相争之际”

    张玉朗忍不住道:“高明,高明,项羽以才华而言,无论文武谋略气概,无不胜刘邦百倍,然而结果却命丧乌江,让刘氏得了天下,这就是聪明与平庸之用。”

    湘如为之语塞道:“这么说来,倒是笨蛋才是做皇帝最佳的材料了?”

    张玉朗不便接腔,谭意哥却毫无顾忌地道:“以情理而言,的确是如此,只不过你指的那种笨蛋却不行,一个好皇帝,至少要是平庸,但这个庸材还必须具备几项优点,如知人而善用,从善如流,明辨是非忠信,不以已专,不为情动,执法峻严而仁慈为怀”

    湘如笑道:“好了!好了!这么说起来,那该是圣贤了!那里还是庸材?”

    谭意哥一笑道:“不错,圣贤是为人修己的境界,没有一个是天生的,因此与才智聪明无关,孔夫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从古到今,却又出了几个圣贤呢,史册上所记绝顶聪明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成为圣贤的。”

    湘如顿了一顿才通:“妹子,你很少说这种圣贤的大道理,突然对我发了这么一大篇议论,想必是有所目的,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谭意哥想了一下才道:“湘如姐,我是把你当作自己人,才劝你这句话,你们一家也许是跟皇帝太接近了,所以对皇帝渐失敬意,连在宫中的皇后娘娘在内,言谈之中,都对皇帝欠缺敬意,这实在是件危险的事。”

    湘如忙道:“怎么,你听见什么了?”

    谭意哥道:“没有,这种是我的一种感受,但是我想一定还有很多人有这种感受,你们一家人的气势太逼人了,那不但会招人忌,也会引起人的受感的”

    湘如道:“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常劝父亲跟哥哥,要他们注意收敛一点”

    谭意哥道:“最应该注意的不是老太师跟国舅,而是皇后娘娘。”

    “我大姐,她很守本份呀。”

    谭意哥轻叹道:“是的,娘娘注意礼数,把后宫处理得井然有序,连太后都十分称赞,可是太后在言谈之间,无意中也流露出一点不满,那就是娘娘的礼数虽无缺,人情上却太薄了。”

    湘如默然片刻,才道:“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大姐治理宫中太过于严峻,使得那儿全无生气”

    谭意哥顿了一顿才道:“这话我也是在私室中言之,我觉得这些问题的确结在娘娘对皇帝的敬意不足,所以你多少也受了点影响,没把皇帝当回事”

    湘如默然。谭意哥道:“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优点,若是详细地推究一下,皇帝可能都具备了,由此证明他在为人君的这一方面,确有其可敬之处。”

    湘如诚挚地道:“是是的,仔细地推究一下,我这位姐夫还真是有着这些优点,为他人所不及,也真的达到了接近圣贤的境界呢,我居然没有发现”

    谭意哥又道:“这番话我希望你能说给娘娘听,让她在心里对皇帝萌生敬意,否则很难有所改变的。”

    张玉朗道:“意娘,你才入宫一天,居然观察到这么多,真是不容易,你从那儿看出来的?”

    谭意哥道:“只是娘娘跟我私下闲聊了几句,说皇帝并不能算是个明君,有很多地方还要她的辅助”

    湘如道:“那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不同,她才在你面前偶而说几句心里话,对别人是不会的。”

    谭意哥道:“我晓得,正因为这是她心里的话,我才觉得严重,正因为她在心里就瞧不起皇帝,才会有那番话,虽然目前皇帝对她敬爱有加,但无可讳言,那敬爱中有一半是敬畏的成分”

    湘如点点头,表示同意,谭意哥道:“令丈夫爱你、敬你是做妻子成功了,但若使丈夫怕你,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她郑重地又道:“在平常人家,这样的夫妇也绝非佳耦,而如若在帝王公侯之家,就更为影响深远了。”

    她没有说出是什么影响,可是湘如与张玉朗都倏然而惊,他们都明白这影响是如何的严重。

    那不但关系到刘家的权势、盛衰,也可能牵连到生死,甚至于连张玉朗都难免会受到波及。

    湘如考虑了半天,才诚恳地道:“谢谢你,妹子,若不是你指出了这种危机。我们都蒙在鼓里呢。”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以前总是担心外面的人与事会影响到宫里,连大姐也是这样以为,还经常叫我们大家注意,现在听你这一说,才知道问题出在她自己”

    谭意哥道:“这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未必就正确。”

    湘如道:“不会错,以前我们是想不到,你一说,我立刻就有相同的感觉。可见这是错不了的,而目前这话也只有我跟大姐去说,明天我也进宫丢。”

    谭意哥望着她隆起的肚子道:“你行吗?”

    湘如道:“行!明天才是个最好的机会,因为我可以假着赴会唱吟的理由入宫,比较不受注意,也可以放心地私下倾谈一下,若是在平时,进得宫里,到处都要去转一下,弄得人人都在注意着,反倒没有私谈的机会了,我说的这番话,绝不能入第三者之耳,要想把那些贴身的宫娥太监们撇开,还真不容易呢。”

    张玉朗道:“湘如,我是担心你的身子能动吗?”

    “能!好在我有半付銮驾,可以坐轿子进宫,不必走多少路。更因为大肚子,可以躲个懒,不必去逐一拜候了,这正是个机会!”

    湘如很坚持,而且事情也很重要,谭意哥与张玉朗也不便去劝阻她。

    谭意哥道:“那你早点安歇罢,明天一早入宫,要起个大早呢。”

    第二天,真正起得早的人是张玉朗,因为他还要随班到朝,先觐见皇帝,商讨一下诸般事宜。

    朝廷里面,居然如临大敌般的充满了一片紧张气氛,那是由皇帝造成的。因为皇帝昨天回到后官时,太后皇后以及淑贵妃都独独推举谭意哥,许为天下第一才女,不仅才思敏捷,而且见解透辟,所作的诗句,音字铿锵,掷地金声。

    太后说好,皇帝只是笑笑,因为太后只要是看见了长得好一点的女孩子,都是好的。

    淑贵人也说好,皇帝不免动心,却还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淑贵妃才调平平,诗句不佳,倒是她为人落寞寡交,不轻易跟人交往,也不轻易说人好,谭意哥能够博得她的倾心,足证此姝别有过人之处。

    谭意哥为淑贵人改的诗稿,皇后索去看了,皇帝对淑贵妃一再的鼓吹下,也动了好奇心,就带了淑贵人,一脚来到皇后处。

    今夜轮宿不在东宫,所以皇后没有准备皇帝来,却正在为皇帝准备的小书房内看诗稿。

    她是个很懂得诗情画意中求乐趣的人,焚上一炉香,倚几秉烛,一个小号火炉上烹着茶,一名谙琴的宫女在远远的静室中抚琴。

    皇后自己穿了件宽大的衣服,散了头发泄着鞋子捧诗卷,津津有味地品赏着。

    皇帝是静悄悄地过来的,还对那些侍立的宫女们摇手示意,吩咐她们不必惊扰,至于值奉的太监们,则都站在外面,根本不让近前的。

    在月窗内遥望过去,皇后那一派逍遥自在,怡然自得的样子实在令人羡慕,皇帝轻声笑道:“淑华,你看看,这才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淑贵妃在平时是不表示意见的,但今夜经过谭意哥的开导后,性情柔顺多了,居然应声道:“是的,皇后是个有福气的人,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所以她懂得如何去安排闲中的生活,可不像我这种俗人。”

    淑贵人对皇后一向是很尊敬,但从没像今天这样谦虚过,皇帝忍不住看了她一下道:”

    这是怎么了,宫里自从谭意哥来过一下,似乎人人都变了似的。”

    等他们走近了小书房,皇后才惊觉,忙站了起来,有点惶然地道:“妾身不知道万岁爷今贸然前来,而近侍也没有先行通知,以致衣着不整,万乞陛下不见罪。”

    她只说不见罪而没说恕罪,因为她是皇后,每一句话都恰如其分,皇帝可不管这套,笑着道:“是朕叫他们别声张的,御妻不必客气,咱们夫妇之间,要哪些虚套干什么,朕是来看看谭意哥为淑华改的诗稿的。”

    皇后笑道:“妾身也正在看着,此女实在是个奇才,改得好极了,经她易一两字,顿如昼龙点睛”

    皇帝笑道:“御妻也别客气了,淑华的诗可够不上那个龙字,谭意哥若能改得好,该叫做点石成铁。”

    皇后笑了一笑,却忙又看看淑贵妃。显然她心里很同意皇帝用的这句比喻,却又怕奚落了淑妃,那知淑妃竟是笑吟吟的,毫无愠意。这下子连皇后也感到惊讶了,因为淑妃的小心眼儿跟不结人缘,是在宫里最有名约两件事,现在好像全改了似的。

    淑妃笑着道:“陛下说得还算客气的,应该是点石成金才对,妾身的诗,只能算是一筐砾石,经她的魔杖一点,居然能蜚然可诵了,这不是点石成金是什么?”

    皇帝道:“这个谭意哥当真有如此了不起,听你们说来,竟是惊世绝伦之才了,朕倒要来看一看。”

    他从皇后手中接过淑妃的诗稿,翻开来才看了第一页,就对那簪化小格的秀丽字体称赞不止。

    再看她改的地方以及所加的批注,竟是呆了,良久才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个女子年纪轻轻的,竟难为她是怎么念的,居然是这么一肚子好学问。”

    皇后笑道:“听湘如说,此女有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之才,想必因此得天独厚,才能博览群书,而且她的职业也能见到很多的人,三湘多饱学通儒,她从而执经问难,自然就好的了。”

    皇帝道:“说的也是,长沙有位陆象翁先生,是有名的大儒,京里许多人都是他的门生,听说谭意哥也拜在陆先生门下的。”

    皇后笑道:“明日诗会,我们添了这一员悍将,陛下的济济多士,恐怕更要望而却步了,往年就已经略胜一筹,明天妾身这一边,将要囊括所有的锦标了。”

    皇帝被激起了傲性道:“这倒不见得,往常聚会原为君臣同乐,再者也是为了博你们高兴,所以在评阅时,多少总要客气些。再者几位好手,也都是敷衍塞责,没有上心去做,因为他们的女儿,也在对阵上,他们不愿意盖过自己的子女去明天既有这么一位才女参加,朕要他们全力全心做来,尚有一搏呢。”

    皇后笑道:“往昔多承曲护,妾身心里还是明白的,今年妾身这边有了生力军,也不必领人情,望陛下告诉那些人别再顾恤,好好的比一下,妾身愿意拨出脂粉银十五万来作为赏赐。”

    皇帝道:“御妻拨十五万,朕又岂能少了,朕提出三十万来,作为赏赐。”

    皇后笑道:“陛下,这不公平,妾身的脂粉银是后宫的脂粉用度上撙节下来的,也可以说是出自私袋,陛下的赏赐却是拨自国库,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有,但是公私要分开,那可不是陛下私人所有的。”

    皇帝苦笑道:“御妻可真说着了,你们还有月例的脂粉银可领,朕富有四海,却没有一分银子的私产,说来也够可怜的,这样吧,朕明日挑出三十件御藏的古董玩具来作为赏赐,每项得魁者,赏赐一件。”

    皇后道:“妾身的十五万两,也是分开来,赏给每一项的第一名,每项五千两,明天我们记个总数看看那一边得到的赏赐多。”

    皇帝也答应了,所以第二天早朝罢后,群臣已有准备,都没有散退,等候着宣召进宫,皇帝则约翰林院的一般翰林供奉,以及几位能诗的好手,特地叮咛了一番,最后则笑着道:

    “各位卿家,诗文虽是小事,非关理国文章大计,但是须眉男子,输给了蛾眉裙钗,总是有点难以为情吧,往昔朕是有意相让,成败不计,今岁却不同了,巾帼队里,来了一名勇将,所以朕要众卿全力以取,若是今年输了,朕就要办人了。”

    大家都知道是来了谭意哥之故,也知道谭意哥是张玉朗的闺中腻友,于是有人笑道:”

    陛下但请放心,我须眉队中,今年也添了一把好手,张玉朗玉人无双,诗词俱长,不让彼姝。”

    皇帝笑道:“单靠玉朗恐怕不行,朕问过玉朗了,他自承用句稳健或能过之,但立意清新,构思巧捷,则不如远甚,他自己仵了个比喻,若他能自许为杜甫,则谭意哥可为李白,这二人孰胜孰劣,你们可以知道了。”

    一个大臣道:“启奏陛下,李诗清狂,杜诗锤练,此二公之作,孰优孰劣,从当时一直争谕到现在,仍然未得定论,这是个见仁见智的看法,杜工部未必不如李青莲,张玉朗岂又必逊于谭意哥?”

    皇帝皱皱眉,因为说话的是位老尚书了,他不得不留几分客气,因此轻叹一声道:“尚书公,今日若是在金殿笔试,立诗以言志,命题也在立心见性的范围内,自然是玉朗居先,可是今天乃观花品酒,赏心乐事的遣兴之作,又当别论了。”

    那位尚书公等于挨了一顿教训,不由得红了脸道:“老臣愚昧,陛下圣明,为老臣所不能及。”

    张玉朗笑着解围道:“尚书公当年为此中健者,近年来忙于国事,案牍劳形,把诗词功夫都放下了,遂稍有隔阂,想不到许多了。”

    皇帝也笑道:“正是如此,朕才要特别关照一声,你们都是丢得久了,人家可是天天在磨的,在运用纯熟上,先已弱了一筹,现在只有在立意上去取胜了,大家最好多动点心思,以期出奇制胜,这次诗会,朕与皇后可是还另有封采,皇后拨出脂粉银十五万两,朕则拿出御玩珍物三十件,分赏给三十个项目的魁首,你们至少要替朕拿回十五件来。”

    这时吴国公刘玉盛说话了,他是皇帝和张玉朗的岳父,身份地位不同,说话也颇为随便,因此笑笑道:“陛下既已提出赏赐,却又叫臣等去拿回来,臣等固属应该为陛下效忠分忧,但让别人听了,岂不要说陛下太小气了,连赏赐几样东西都是做个样子。”

    皇帝笑道:“国丈说得好,朕本来是很大方,都是国丈教女有方,精打细算,朕才不得不小气,皇后拨脂粉银,朕不甘落后,原想搬三十万以倍之。谁知皇后说她的脂粉银是宫中月例所得,朕的三十万若是拨自国库,就是假公以济私了,朕一想话的确不错,可是朕却惨了,因为朕身无分文,比你们那一个都穷,因此不得不打个赖皮算盘,小气一番了。”

    吴国公笑道:“那今天之会,陛下是输定了。”

    皇帝道:“何以见得朕必输呢?”

    吴国公笑道:“有道是重赏之下,乃有勇夫。皇帝不差饿兵,现在陛下拿出来的东西,又要收回去,谁还有那么大的兴头去拼命呢,倒不如输掉了,陛下拿不回去,岂不是赚了。

    “

    说得群臣都笑了起来,皇帝笑道:“这么说来,朕要想叫群臣用命,还非得大大的心痛一番不可了!”

    吴国公道:“可不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若是在明奖之外,先许下一点暗赏,就必可操胜券了。”

    皇帝笑道:“好!朕就现在规定,夺得一次鳌头者,除应得之奖分外,朕另命户部,赏银万两,此为激励士气,以振朝威,可是名正言顺,算不得假公济私。”

    大家虽然晓得这是皇帝开玩笑,但是君无戏言,这笔钱是省不下来的,一定会照发不误,不过地由此可见皇帝对这一次诗会的重视,大家倒是打起精神,兢兢业业以赴了。

    等到皇帝回宫不久,就传旨出来,召唤百官入宴,顿时把一座后宫挤得热热闹闹的。

    较诗只是今天的一项馀兴节目,百花诞会最重要的意思,乃是假这春光明媚、万物向荣之际,上下君臣共同欢庆一番。

    由于每年都举行一次,有人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已经不感到新奇,有人却是初度甫来,对宫中的一切,本就充满了神秘的向往,现在这个谜底,就在眼前揭晓,自然忍不住要东张西望了。

    若是在平时廷见奏对之际,这种行为就犯了大不敬罪,今天也特别地宽大,由得人任意地窥看,就是谁觉得那一个宫女或嫔妃长得特别漂亮,一直盯住了看,也不会获罪的。

    何况,今天宫中一片喜气,每个人都是盛装罗裳,尽心地打扮,就是为博得较多的欣赏。

    在粥粥群芳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谭意哥,宴会一开始,她就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

    宴席是采席地矮几式的,每二人为一席,两个相对,围绕成一个大回字形,皇帝与皇后南面独据中席,两边则是各位太师国老等。

    谭意哥的地位很特出。竟安排在淑贵妃同一席,有很多人起先并不知道她就是谭意哥,却已为她的娴静丰仪与美艳的容貌所倾倒。

    由于她坐在淑贵妃之侧,而淑贵妃在举止揖让间,都对她很客气,大家先还以为她是宫中的什么人呢,及至知道她就是今日注重的焦点时,注意就更多了。

    连皇帝都是深受吸引,目光频频注视着她们这边,由于今天的场合不需十分严肃,高声喧闹固在所不许,席间低声的谈笑两句却也不受禁止。

    因此淑贵妃笑道:“妹子,今天你可是出尽风头了,连皇帝都一直对你看个不停,要不是因为当着这么多的人,他恐怕还会过来找你谈谈呢。”

    谭意哥正不知如何才好,那边皇帝已经站了起来,向着她们这一席走来。

    淑贵妃笑道:“我说的如何,皇帝忍不住了,即使当着这么多的人,他也要找你谈谈了。”

    皇帝果然毫无顾忌地直行过来,谭意哥初时倒不免有点紧张,继而一想,皇帝也是个人,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在这大庭广众之前,更不可能对自己如何。

    因此容得皇帝到得跟前,她忙着跟淑贵妃盈盈起立,正待拜下去,皇帝已先伸手虚拦道:“别行大礼了,今天原是个高兴的场合,咱们不来这一套,随便打个招呼就行,谭意哥,你知道朕为什么下来看你吗?”

    谭意哥道:“民女不知道。”

    皇帝一笑道:“前些日子朕跟玉朗谈到你,得知你音律极精,琵琶无双”

    谭意哥不由脸上一红,这红的原因是她跟张玉朗的关系,说是全无关系,固然无人相信,而且也说不过去,但是承认有关系,却又名不正,言不顺。

    好在皇帝直接就提到张玉朗,对他们的关系,似乎已经心照不宣了,她却不能也跟着装糊涂,因此她略整神色,却很自然地道:“民女不过略能弹奏而已,是探花郎谬赞,民女却不敢当。”

    皇帝笑道:“玉朗可不是个谦虚的人。他说好,就一定是好,本来每年的花宴,都由宫中的人即席演奏以娱宾,照说你是客人,朕不该麻烦你,而且预定弹琵琶的萧婕妤,她自幼习此,造诣极深,而今天与会的群臣中,也有不少好手,朕要他们把自己的乐器都带了来。

    跟萧婕妤较量一下的。”

    谭意哥道:“那想必是一场了不起的雅奏,民女耳福不浅。”

    她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却非要步步为营,一点都不能放松,皇帝没办法了,乾脆道:”

    听说你也谙此道,而宫中上下喜欢它的人很多,有高明在前,自然免不了想要欣赏一下,所以今天原来也准备请你参加一较的。”

    谭意哥听听语气却又不像了,不过她还是道:“这民女可不敢,民女只不过勉强凑乎得几曲,那儿能跟这些大名家相较。”

    皇帝一笑道:“你不敢也不行了,因为萧婕妤今晨簪花,不小心把手指给花刺扎破,中了花毒,把手指弄得又红又肿,她这擂台主就空了下来,而朕把打擂的都约齐了,势不能叫他们空此一行,因此只好请你帮忙来接下这一台了,以免朕失信于人,看酒来,朕敬你一盅,你多辛苦了。”

    这位皇帝很乾脆,他就用淑贵妃的酒盅,满斟一杯,一饮而尽,还向谭意哥照照杯子。

    谭意哥的杯子是满的,在这个情形下,她自然不能推辞,只得一面称谢,一面也喝了那杯酒,皇帝大笑道:“好!痛快!痛快!卿家虽是女子,行事却有须眉男子之风,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朕十分佩服,这就叫人准备去,预祝卿家凯旋了。”

    说着他含笑回到自己的座上去了,谭意哥则只有皱眉的份儿了,淑贵妃却安慰她道:”

    妹子,没关系,萧婕妤的琵琶也不过平平而已,那些人来向她挑战,绝不会高到那儿去。”

    谭意哥道:“我的琵琶还下过一阵苦功,勉力巴结,尚不致于太丢人,只不过各人用惯了乐器,换一具就未必称手了,我事先没有准备,没有带来。”

    淑贵妃笑道:“这得倒不必担心,我平时也喜欢弹弹,把宫中一具龟兹的古器给搬了下来,那是玉制的,声音好听极了,我叫人给你去搬了来。”

    谭意哥道:“玉琵琶身价虽重,却未必能弹起来好听,再说那玩意儿太重,抱在手上太累,贵人还是给我另外找一具普通的就好。”

    淑贵妃笑道:“那玩意就是不重才名贵,你先弹弹看,要是不称手再换好了。”

    一面叫人去搬琵琶,一面命人准备,在席前先设了一个较高的绣墩,然后另外又设了三个,然后笑道:“妹子,本来每年都是萧婕妤一个人演奏,大家都夸她神技无双,所以圣上说今年要找几个外面的好手来跟她较量一下,那知道这妮子的手伤了,是我把你推荐出来的,你可别怨玉朗去。”

    谭意哥道:“这是贵人看得那我,不过贵人怎么知道我会琵琶呢,我自己从没说过

    “

    “这可是听湘如说的,她在湖州跟你一住几个月,写回的家书都送到皇宫里给皇后看一遍,我也沾光看见了,她说那跟你学琵琶,对你的手法推崇之至,我就想像到你的高明了,因为湘如的琵琶在我听来,已经不逊于萧婕妤了。”

    说着琵琶已经取来了,是一种红玉雕成的,形状略为小巧一点,但抱在手中,却不见沉重多少。信手拨弦试声,琮琮如碎玉,十分清越,的确是一具了不得的名器。这是三名挑战的官儿也来了,一个老头儿,两名少年,他们行过礼后,各自在绣墩上坐下,谭意哥也就坐定后。

    皇帝自居令官,因为他自己弹得也很不错,比别人都在行一点。

    他宣布道:“因为这是擂台挑战竞奏,一定要有个标准,所以奏的曲调,双方必须相同,曲子由朕指定,双方共奏第一折,再各人分奏一折,以定优劣,以三曲而分胜负。胜负的采则由赴会群臣中自行认定”

    他说完了,吴国公立刻凑趣道:“老臣以玉坠一双为采,博首场的于翰林胜。”

    他立刻解下系在腰间玉带上的一对小玉马,雕工精致,玉质玲珑,一望而知为珍品,于翰林就是那老头儿,他显得十分惶恐地道:“国公把如此重注,博在老朽身上,实在太冒险了。”

    吴国公笑了一笑,淑贵妃的父亲,嘉应侯自然要捧场,立以一对玉斑指博谭意哥胜。

    这种胜负的博采实在是很没意思的事,完全是人情面子,胜者得不到任何好处,胜来的采头由较技者得去,输了却要由对博者负担。

    尤其在这种宫廷间公开的对博,采头又不能小,所以只由几位财大势粗的公侯们出头就算了。

    皇帝把曲子指定下来了,第一折共奏的曲子是庆升平,然后各人自行弹奏的是将军令。

    前者为应时应景之曲,也是最普遍的,两人奏来很热闹,不过优劣已见,谭意哥的指法纯熟,运指如飞,而且还能用一具琶,奏出两种音节来,一种是主曲,另一种则是和曲,再加上她所使的琵琶也确非凡品,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出自那一具,因此才一曲奏罢,已经把全座的人听得呆了,不管懂与不懂,每个人都忘情地叫好不止,于翰林则显得很激动,但也有点惆怅。

    激动是他遇上了真正的高手,也聆听了一场绝妙的演奏,发出了衷心的赞佩,惆怅的是他自己知道,他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练到那种境界。

    这不但是技艺与苦练的勤惰,而且也有着天赋的因素,谭意哥所表演的是一种非凡的指法,那不是人人可以学的,更不是人人都能施展的。

    皇帝激赏地看了谭意哥一眼,点头道:“好!真好!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若非淑贵妃极力推荐,朕还不知道卿家有此绝艺,几乎失之交臂了。”

    这位九五之尊的天子说话很随便,可见他是个很好讲话的人,像失之交臂这种成语,出自九五之尊的金口已是不太恰当了,对一个女孩子说尤其不当。

    可是他说来很自然,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反应,想是他们已经听惯了,知道皇帝虽是用词不当,但真正的意思是却是庆幸着没有失去一个欣赏的机会!

    于翰林向上座一恭身道:“适才听了谭姑娘的雅奏之后,老臣自惭不如远甚,高明当前,老臣不敢再献丑,因此老臣此刻就认输,请准免老臣次场的独奏。”

    皇帝点点头道:“朕也认为胜负已分,第二场的独奏,你是绝对无法胜过谭意哥的。不仅你的第二场可以认输,其他的两个人也由朕裁决输了,谭意哥的那种指法,你们是学不来的。你们两个服不服?”

    那两个年轻的官儿双双起立道:“圣上天裁,臣等自然信服。”

    皇帝笑道:“朕可不是拿皇帝的威势来压你们认输,而是朕知道你们的技艺,绝对无法胜过谭意哥,你们如若不信,就让谭意哥先秦一曲,你们只要依样学步,朕就判你们得胜。

    “

    说完又对谭意哥道:“一曲庆升平,已见高明,压倒京师无敌手了,只是此等妙音仙奏,难得再闻,就烦卿家再奏一出,让我们大家饱饱耳福吧。”

    谭意哥只得笑笑道:“各位大人只是可怜妾身年幼,不好意思胜过贱妾而已。”

    皇帝笑道:“你别客气谦虚,朕可是学过几天,听得出好坏的,下一曲你也别奏什么将军令了,那支曲子虽热闹,却显不出技艺来,倒是拣你拿手的奏来,给大家好好的欣赏一下。不过卿家可得用点心,在座的人虽然弱不过你,鉴赏的能力却不弱,出一点小错,也骗不过他们耳朵的。”

    谭意哥倒是十分作难,他拿手的曲子不是没有,只是在今天都不适合搬出来,琵琶音多悲凄,以哀婉柔致,若莫昭君怨,论声调悲壮,莫若胡筋十八拍。前者为汉明妃出塞之悲音,后者为才女蔡文姬流落胡地之怨言。

    这两曲都是琵琶中的绝响,却不适合在今天这种君臣欢宴的场合,再者就是一些破阵之乐、金戈铁马,多杀伏之音,曲调雄壮,也可以表现技巧,却依然不适合今日之会。想了半天,她只有奏起一曲古调碧海青天。

    这是一阙已将失传的古曲,曲调也是属于哀怨的,曲意采自李商隐诗句中,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但是曲中已不着重离情,而另具一种深远宁静的意境,使人闻之,俗虑顿消与兴白云之思。

    谭意哥的技巧是值得夸耀的,而且器具特性,两折之后,她已经控制了全场的情绪,把每个人引入曲里,演奏到了一半,连她自己却溶入了曲中,忘了自己。

    好不容易曲终收拨,突然数声轻音,像是一串碎玉,落进了小溪之中,声音虽然轻脆,却击不破周围的宁静,整个敝殿仍是沉浸在一片寂静中。

    忽而乒乒乓乓一阵激响,把大家惊醒过来,原来是一个宫女手中捧着银盘,盘中放着一把银壶,原是为宴上斟酒的,因为过份地入神,盘子脱手堕地,才把大家都吓了!大跳。

    那个宫女更是吓得脸色发自,跪在地上,瑟瑟地直抖,而在一边侍候的太监也吓得变了色。

    这是很失仪的事,那个宫娥固然免不了要获重责,而他们在一旁轮值侍候的执事监,也难免要受连坐的处分,皇后的脸也沉下来了,正要吩咐人把那宫娥拖下去,忽然看见谭意哥脸上有不忍之色,而且感到很难过的样子,甚至于皇帝以及群臣的脸上,也都有同情之色。

    皇帝是个很随和的人,并没有认为这件事有多严重,因为那个宫女是无心之失,但他是知道皇后是很重规矩的人,心中虽然同情,却不便表示什么,以免伤害了皇后的威严。

    皇后又接触到谭意哥飘来求情的眼色,忽而想到了不久之前,妹妹湘如特别赶进宫来,劝告她的那些话,才忽地暗惊,她自己以为自己一向行得正,任何事都不给人有批评讲闲话的地方,现在才知道自己过于严苛,不但每个人都怕她,甚至于皇帝都有点畏忌她,彷佛她成了个暴君了。

    刚听完湘如的话后,她还不以为然,认为这种是谭意哥的过虑,一个民间的女子,那里会懂得宫中的情形。现在看看每个人的神情,她才深自警惕,她的确应该放宽和一点,否则将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

    于是她收起了脸上的愠色,温和地一笑,叫着那宫女的名字:“蕊珠,你这一摔恰是时候,总算把万岁爷给叫回了人间,否则大家都跟着万岁爷,被谭姑娘的一曲琵琶引入了广寒宫里;舍不得回来了。”

    看她已经不生气了,皇帝首先就感到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他倒不是对这个蕊珠有特别的好感,只是在大家高兴的当儿,把一个女孩子打得哭哭啼啼的,未免有点杀风景,但是官中的规矩,他也不便加以破坏。

    更因为这些宫女是皇后管的,他不能越俎代庖,轻易发落,虽然他是绝对有权利的。但在内心之中,他对皇后有一份难以名状的敬畏。

    现在皇后有了表示,而且作了他内心所希望的处置,使他十分高兴,忙吁了口气道:”

    御妻说得是,谭卿家这一曲碧海青天,的确出神入化,岂止是朕一人入迷,这座中群臣,那一个不是如痴如醉的,若非蕊珠那一声觉迷钟,我们真还醒不过来呢。”

    皇后笑道:“妾身又何尝不如此呢,所以妾身以为这蕊珠该当奖赏,因为她警驾有功。

    “

    皇帝笑道:“对!对!警驾有功,朕赏御酒一锺。”

    这种赏赐未免太小气了一点,可是蕊珠早已喜出望外,上来跪下叩恩,谢领了一杯酒,一场可能酿成的小悲剧,化成了皆大欢喜,大家都非常的愉快,谭意哥道:“陛下,民女请求与座之人,共贺娘娘一杯。”

    皇后忙道:“我有什么好贺的?”

    谭意哥笑着道:“娘娘一字一音之易,而有起死回生之功,运用之巧,无与伦比,惊驾为有罪,警驾则有功,功过之间,虽因解释之异,然未若娘娘易声之妙!此足见娘娘运思之巧,用字之精炼圆熟。”

    大家先还无所谓,听谭意哥解释后,才觉得皇后这一个字的更易,确有落手成春扭转乾坤之妙,乃起了一片赞叹之声。

    皇帝笑道:“说得是,娘娘用字入化,固然值得庆贺,而谭卿家点化解释,也该加以表扬,否则我们都忽略过去。岂非辜负御妻这一番巧思,朕领群臣共贺你们二位一杯。”

    为示隆重,他特地站了起来,群臣自然也立刻跟着起立,异口异声,俱是一片祝贺之语。

    皇后并没有想到自己的那番话,有多大的妙处,经谭意哥说明之后,仔细一想,自己这警驾二字的确用得大有学问,心中十分高兴,对谭意哥的好感就更增加了几分。那倒不是为了她的解释,而是为了她对湘如的一番警惕之言,湘如特此起进宫来对自己殷殷的劝告,实在是太有道埋了。

    而谭意哥特别要提出这一番解释,用意并不尽在表扬自己运词之妙,实际上更重要的是赞扬自己行事的改变,一念之易,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把满天的愁雾,变为一片的喜气,虽然这种是一件小事,但潜在意义却是很大的,尤足为日后的警惕!最重要的是皇帝的态度,自己这么一改变,竟然使得皇帝那么开心,甚至于自动起立来敬酒,以表示他发自内心的尊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突然间,她也明白,在以往的数十年时间内所作的努力,并不能真正地抓住她的丈夫,只是刚才那一瞬间,才是夫妇最相近的时刻。

    因此大家都喝了酒后,皇后特地向谭意哥点了一下头,笑了一笑,这一笑实在也包含了无限的意思的。

    皇帝笑道:“御妻运思巧妙,谭卿家的慧心,俱非吾等所能及,看来今天的诗会又是巾帼称雄,吾辈须眉男子恐怕要败得很惨了。”

    皇后也笑道:“那是陛下客气了,闺中弱质,总难与庙堂栋材争竞的,以往是陛下的体惜与众位卿家的故意相让,哄得我们高兴而已。”

    皇帝更为高兴了,道:“御妻怎么今天也如此谦虚了,往昔你们得胜之后,御妻总还要夸耀一番的”

    皇后道:“以前妾身只是口中说得要强,心下何尝不明白?可是今日,妾身队中增得一员能将,阵容实力,俱非往昔可比,故而妾身但求公平一较,不敢再要求陛下特别照顾了。

    “

    皇帝大笑道:“朕也知道御妻麾下添了一员勇将,朕唯恐输得太难看,所以也特别选邀了几各好手来参加,因此朕这边,今年也是实力大增。”

    皇后笑道:“陛下说得这么有把握,想必那几位一定是捷才妙手,妾身倒是等不及的而想早点开始了。对谭意哥的诗才,妾身是很有信心的,但如若陛下这边能获胜,妾身也是万分的欣慰。”

    皇帝道:“御妻这话怎么说呢?”

    皇后道:“今日之会,原为君臣联欢同乐,虽有诗文之竞,亦为增兴而已,谁又会将胜负看得太重呢?再说率海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连妾身在内,都是陛下的臣属,妾身又何敢与陛下分庭而抗,因此妾身胜了,就是陛下胜了,而陛下胜了,妾身也一样地感到高兴的。”

    皇帝微微一怔,觉得皇后今天变得出奇的谦虚,倒是颇觉意外,所以他笑了笑道:“御妻快别如此说了,今日之会,只要不太失仪,却不必太拘廷礼,否则说没有意思了,而且胜负的计较也要认真一点,否则即失竞争的意思!太后对今日之会,十分的注意,她老人家亲任主裁,带了四名大学士,正在懿宁宫出题入闱,一会儿就送题过来,大家就开始。题分三类,每类十题,限韵、限体,以一炷信香为度,成诗由殿外专人抄录送进去,由主裁与四位副主裁审核,先评定等第后,再揭晓夺魁者为谁”

    皇后道:“陛下这样的安排不是太隆重了吗?”

    皇帝笑道:“这是朝廷金殿策试选拔一甲的方法,特别移用到本会来,以示公平,因此今年评出来的等次,由于评阅人不知作者为谁,结果就一定公平了。”

    说着,一名太监捧来了一个漆金的盒子,跪下奏道:“启奏万岁,奴才奉太后老佛爷谕旨,颁下诗会首项诗题,敬请御览。”

    皇帝忙道:“为了公平,朕可不能先看,你就在亭柱上张贴公告,然后燃香开始吧。”

    那个太监叩头后,随即着手张贴诗题了,诗题共十道,分咏园中十种名花,不过各自限韵,更严格的是五七言有规定。

    韵目是太后亲自从韵牌盒中掣出来的,随兴所之,所以有些题目所限的韵,根本不适于咏花。看样子这场诗会,比之金殿策试犹有过之。

    那些与会并受命参与比试的大臣们,一个个神色都紧张起来,在亭子的两侧,设了很多副座头,上有笔墨并诗条,那个的诗成了,可以到那儿去立即写下来,旁边立即有太监接去,交给负责抄录的人员,并在另一册子上登记下作者的姓名,编列号码,贴上原文。

    这也像每科所取的进士,一至三名,谓之一甲,四至十名,谓之二甲,十名以外,则是三甲了。

    前十名的卷子再议时,都是再着人抄录,送到各房师处,评阅过后,初度决定名次,再送呈主考处磋商,最后才附上姓名,进呈御览。虽然主考们作了决定,但那只是一个建议而已,最后的决定却是皇帝来下的。

    登名二甲的人,有一场金殿策试,那是在皇宫中考的,由天子亲自出题主试,皇帝在那个时候,可以把这些人看一下,在心里作个决定。

    因此,相貌端正,或者是口试时,能够对答如流的人,总是要沾点光,有时,却使主试们把他排名在最后,皇帝很可能会把他提到前面来,有些人则是因为名字起得好,含有吉祥颂圣之意而成为幸运儿的。

    有幸运者就有不幸的,像唐代的锺馗就是一个例子,锦绣文章,素得了大主考韩愈的极力推荐,而且其他的考官也毫无异议,眼看着抡元已在握,那知道廷见时,皇帝却因为他的相貌太丑,便把他给刷了下来。

    不过这一次的诗文之会,却比科举还要公平,连皇帝都没有更改名次的权利。

    原因是榜开先后,都不经过皇帝,审核者只选出佳作,核定名次,却行公布了。

    而这边负责登录的人,再把作者的名字添注在下,所以这种比赛是绝对公平的,何况前三名的作品,要张贴在榜上,以供大家共赏的。

    三项三十个题目都出来了,这一段时间是最忙的。

    但也可以说是最清闲自由的,大家可以自由的活动,也可以自由的交谈。

    活动当然也有范围,因为题目中有些是专咏一花的,甚至于是专咏那一株花的,那必须要过去亲自看了才知道,若是仅凭印象而吟咏,恐怕就会失之毫厘而差之千里了,如咏蓝田玉即是一例。

    蓝田为地名,也是玉名,是因为蓝田产玉,而且所产的玉特佳而着名。但是这次却不是要人咏玉的,而是在宫中有一株玉兰花,为天竺异种,花色微呈蓝色,香气也与一般的迥异,假如不去鉴赏一下,就很难着笔了,以前来过宫中的人,自然是知道的,只有新来的,才要前去鉴赏一番。

    谭意哥与张玉朗都是今年才得以进宫的,虽然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进宫了,但是因为那株蓝田种在一边的角上的一所偏殿中,且由专人照料着,平时不开放,也不准人任意观赏的,所以他们俩人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见,当然也借机会谈了一下。

    张玉朗最关心的是湘如进宫找她姊姊谈话的情形,因为他知道皇后的性情一向倔傲,恐怕不容易接受别人的劝告与批评,湘如虽是她的妹妹,但是说的话却是谭意哥的,恐怕皇后会因而心中不快。

    谭意哥笑了笑,说道:“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糟,看样子皇后是接受了,所以今天赐宴时,她才表现得那么宽大,使得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皇帝特别高兴,所以皇后也知道,我的观察与建议是有道理的。”

    张玉朗又问道:“事后她没对你什么表示?”

    “没有,她来不及表示,因为她在诗会一开始,就跑去跟湘如姊说体己话去了,把诗会的事全交给我了。”

    “那怎么行呢,主持诗会,有时是要代别人修改润饰词句的,今天来到的有几位姑奶奶都是自负才女,皇后改她们的话,她们不敢说,你若是改了她们的”

    “我改了,而且改得很多,几乎每一个人的诗,我都动了几个字,有时我不想动,可是那位淑贵妃太热心了,也太捧我的场了,规定她们的作品成了,一定要拿来给我过目,而且非要我加以修改,有些诗已经很通顺过得去了,为了要加以润饰,很费了我一番心思呢!”

    “那些人没有作何表示吗?”

    “皇后亲口指示过,而且淑贵妃又是如此的捧场,我想她们就是不高兴,也不会放在脸上吧。何况我还真是下了一番心思,经过润饰后的字句,绝对比原来的要有意思得多,因此她们是无法加以挑剔的。”

    张玉朗轻轻一叹道:“意哥,你在京中虽然没几天,但风头是出足了,上自天子,下迄百姓,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你了,只不过你是以才气而闻名的,那并不是好事,因为你使男人们感到很没面子。”

    谭意哥微微一震道:“我并没有存心想如此的。”

    张玉朗道:“是的,我知道,但你的才气横溢,压倒群伦,也是令人难以招架,所以连皇帝都把你当作一个大敌,今年诗会,期在必胜,连几个没有功名的白衣才子都着人带进京来了,为的就是对付你。”

    谭意哥道:“对付我,这是怎么说呢?”

    张玉朗道:“那还不是皇后跟太后以及那位淑贵妃吹嘘的结果,今年比赛的方法特别严,是太后自己提出来而且要亲自监督执行,也是为了你!”

    “这怎么是为了我呢?”

    “她们都太相信你的才华,认为你必可胜过他人,还怕有人有意压制你,所以才采取这个办法,以示公平,也杜防人存有私心扬贬,评阅者不知作者,去了人情的因素,就只有以诗论诗了”

    谭意哥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公平之法”

    “意娘,办法是绝对公平了,但是我却担心着,要是榜揭出来,你一个人包去了大半的鳌首。”

    “那会有这种事,你真以为我是天才了。”

    张玉朗道:“的确是的,京师这些人才我很清楚,他们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要想压过你的人不多,因此我希望你略略收敛一点,别锋芒太露。”

    谭意哥点点头,张玉朗又道:“今年皇帝也兴致大发,他要亲自参加比赛,自己用了一个假名,作了五首绝句,两首律诗。”

    “哦!写得怎么样?”

    张玉朗道:“这位皇帝倒是真有点才气的,诗作得的确不错,朝臣中及得上的还不多。

    以前他不轻露,是怕评试的大臣们故意抬他,再者一个人得了太多的奖赏也没意思,今年为了你,他也破格参加了,你可得给他稍有点体面,我也是一样。”

    谭意哥笑道:“这是怎么说呢?”

    张玉朗道:“我跟皇帝的诗都还过得去,除了你之外,大概还不会输给别的人,所以找才请你手下略略留情,我们参加的这几首,你就别参加了。”

    谭意哥点头道:“那当然,你们真把我想成这么能干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做成这么多的诗啊!”张玉朗一笑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最清楚不过,你的才思之捷,有如白驹过隙,快得令人无法相信,往往才一看题目,佳句已成,彷佛这些诗句早已生成在你肚子里一般,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别说是只做十首,就是要完成二十首,你也是游刃有馀。”

    谭意哥一笑道:“瞧你把我说的,诗快未必就好,急就章的东西有欠思考推敲,难有佳作。”

    张玉朗摇头道:“这话可以用在别人身上,却不适合用在你身上,因为你恰恰相反,信手拈来,珠玑天成,倒是经过推敲斟酌之后,有了人工斧凿的痕迹,反倒失去了天然的风韵了。”

    谭意哥柔媚地朝他一笑,心中的确是高兴的,那并不因为张玉朗对她的赞美,更不因为张玉朗是她所爱的人,而是因为张玉朗对她的这份了解。

    举世之间,只有张玉朗一个人对她说这样的话,看出她的优劣之所在,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了解。

    人生最难处在得一知己。就为了张玉朗对她的知己,她觉得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了。

    最近一连串的奇迹似的异遇,在别人认为是难得的幸运,在谭意哥,却认为是一种痛苦,一种牺牲。

    这种优遇,并不是她所期望的,人们把她当作一个了不起的奇才,她很痛苦,因为她知道自己,只是能吟几句诗而已,虽然她诗句清新脱俗,却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像许多前人的作品,或以言志,或以隐讽,或以明道,具有不朽传世的价值。

    而且这份才华,如果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人最多成为一个名士,一个略有名气的豪门食客而已,想以此博个小小的功名都未必能如愿,因为她绝不是经世济国的材料,她之所以成名,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一个长得美丽的女孩子,大家宠她、喜欢她,却不是尊敬她。

    所以,谭意哥心里一直觉得很委屈,但她没有告诉给人知道,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地开心了。

    张玉朗能从她的诗中看出她的人,虽然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是毫无疑问,他是绝对地了解她这个人的。

    谭意哥婀娜地走了,张玉朗却在发呆为了那一笑,那一笑实在太媚了,美得令人心动。

    他的心目中,谭意哥始终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美法。

    香燃完了,诗也交卷了,现在大家都关心地希望从懿宁宫那边传来的榜文了,每个人都很紧张,连皇帝也在内,因为他用了个化名,也参加了角逐。他同样地希望能在绝对公平的情形下,测试一下自己的能力。

    第一首的姓名揭昙了,皇帝立刻开心地笑了,第一名不是他,却是张玉朗,他易名的朱圣扬排名第二。

    第三名才是谭意哥的,这是一个好兆头,他觉得能够排名在谭意哥之上,已经十分满意了。

    前三名的诗笺逐条地张贴出来,也不断地发表出来,皇帝更高兴了,因为他领下的男方占了六个第一。

    皇后和湘如各得一首,难得的是淑贵妃居然也得了一首头榜,乐得她直笑,笑得嘴没停过。

    淑贵妃的人虽美,诗才却不高,这次得了一首第一名却并不为过,因为她的诗浑厚自然而饶古风,用字简易无华,却十分妥贴,想用别的字去更易固然不行,想根据她的意思,另用别的说法也不行,绝对无法像她这样天生自然而尽得其趣的。

    所以这首第一评得极为公平,也极有眼光,不但无人不服地无人不赞,难怪乎她要笑不拢口了。

    但是最妙的是谭意哥,她虽然一个第一都没得,却得了五个第二,五个第三,在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她每题都做了,而且每题都能入选。

    评阅是绝对公平的,她的作品虽佳,看来总有一点小小瑕疵,以至影响了她的成绩,但是是更为惊人的是她这十首律诗中,居然表现了十种不同的语气与风格,若不是把原诗笺张贴在榜,有笔迹可凭,谁也看不出是出于一人之手。

    这才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虽然没有人会怀疑那些诗中的瑕疵是她故意留下的,因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就十章,很难有推敲的馀暇了,这些小毛病及疏忽之处,自是难免的。

    但是从谭意哥所表现的功力来看,说她能把这十题的第一至抢下来,也没人怀疑。

    因为谭意哥在这十首律诗中,运用了十种不同的风格与语气,看过谭意哥作品的人都明白,没有一种是谭意哥自己的风格。

    换言之,她虽非故意藏拙,却的确是放弃了自己的长处,就是如此,她所得的奖采也比任何一个人多了,因为她每一题都列上了名。

    第二项是绝句,七言五言各半,一首虽只有四句,比律诗少了一倍,但难的程度也高了一倍。

    因为律诗重对偶,构思较易,现成的有许多典故可用,绝句不必对偶,要须连成一气,在短短四句中,又必须道出题意,这就困难得多了。

    所谓困难不是在乎成诗而是难以做得好,绝句是学诗的入门,不识字的村夫乡妇,信口哼来,也可以成咏,正因为成诗易,所以才难以成佳作。也最难表现才思,因为章句太短,使得满腹才华,无从发挥起。

    在这一部份,女将们由于经验欠缺,成绩未免落后一点,只得了三项第一,但是谭意哥得了两首。

    第三项词曲上,则是男女平分秋色,而谭意哥又在小令上抢了两个第一。

    总计成绩下来,是皇帝所率的男方占了优胜,而风头最健的,仍数谭意哥,以个人才华而论,也是谭意哥最佳,这是在最公平的情形下评核出来的,使得每一个人都对她心服口服。

    但是皇后与湘如的心中却更为明白,谭意哥的光采尚不止于此,她们姊妹俩只得了三个第一,四个第二,也都是谭意哥的力量,因为他们俩一直忙于谈话,根本就无心去构思撰作,一首也没交,这根本就是谭意哥代作的。另外还有淑贵妃心中也明白,她除了第一之外,还得了两个第三,每篇都是经过谭意哥润饰的,虽然改得不多,却使全篇有了精神,有了生命。

    已往,她能挨上个第三就很不错了,今年突然得到这份光采,使她把个谭意哥佩服得无以复加。

    宴终席散,大家都赋归时,她兀自握着谭意哥的手,离情无限,真舍不得放她归去。而且再三的叮咛,要谭意哥过两天再到宫里来盘桓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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