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逸和何足道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升上一阵寒意,雷以谆抬起头来,脸上的神色很阴沉。方天逸道:“雷二哥,你说怎样?”
雷以谆皱着眉道:“难道说是天魁碰上了大高手?”
何足道仔细看了草地上的脚印,那几个光脚印上光秃秃的,不但寸草不留,而且连地上的黄土都被烧焦了,他默默走到草地上,双腿微弯,低喝道:“方兄,咱们来试一掌——”
方天逸怔了一怔,他立刻明白了何足道的意思,但是他仍迟疑了一下,他和何足道可谓是武林中青年高手中的一对瑜亮,虽然从开始起方天逸就排命地隐藏自己,甚至躲到司徒越的秘居地去做一个小厮,但是他愈是隐藏,反而声名愈是大震武林,他对何足道在幽州相碰时怀着戒意,继而在洛阳相逢时带着微微的敌意,这一次相聚却仰不住先天的亲情和他相亲起来,但是他们两人始终不曾真正地探出对方的高低深浅,这时方天逸被他一叫,心中不禁转了好几转——
何足道却是并没想到这许多,只是大叫道:“方兄,快呀!”
方天逸望着他没有机心的脸,不禁暗暗觉到惭愧,他伸出手来与何足道的双掌一对。
何足道叫道:“方兄留神,我发劲啦!”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立刻一股浑厚无比的劲道直逼了过来,方天逸一丝也不敢大意,把十成功力聚集在双掌之上。
柳家的神功自从天剑地煞的突隐而绝迹武林,由于天心方天逸的出现而重振雄风,这又是一次由两个姓方的人用这神功相对。
方天逸只觉对方内力如惊涛击岸一般汹涌而至,强大深厚的地方犹自超过他的估计,他奋起全力阻挡了一阵子,渐渐觉得有些吃力了。
何足道的头顶上冒出一丝蒸气,他用全力攻过去,却见方天逸仿佛是若无其事的承受了下来,他心中不察暗暗佩服起来。
这只是方天逸的涵养功夫高而已,事实上,方天逸也早把功力提到十二成了,只见何足道猛喝一声,双脚猛可一沉,同时之间,四只手掌一分,好像没有任何力造一般轻松,但是过了半刻,两人之间才发出一阵呜呜怪鸣的暴风!
何足道退开两步,只见草地上也如被烧过一般显出两个脚印来。
他低首细看,只见那两个脚印都是寸草不存,但是脚印的四周依然有一两根的半焦断草,他抬起头来,黯然地道:“这光脚之人功力远在你我之上,但是——绝不是天魁!”
雷以谆点首道:“不错,天魁怎地打着赤脚?”
方天逸道:“依小弟猜测,必是这光脚之人与天魁拚斗的痕迹。”
何足道道:“一点不错,天魁只怕就在附近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轻叹了一口道:“方兄,你好深的功力!”
方天逸摇了摇头道:“何大哥的功力真是深不可测。”
他这句话全是由衷之言,但是何足道却觉得他是说客气话,心中不禁有些不悦。雷以停道:“咱们的行动得要小心。”
方天逸想了想忽然问道:“何大哥,以小弟的看法,在这世上青年高手有你这种惊天动地般的功力是难再找第二个了——”
何足道扬了扬眉毛道:“方兄何必太谦?”
方天逸打断地道:“你必须相信我这话,武林中传说的一些不可一世的青年高手我全会过,小弟说句厚额的话,只怕没有一人能敌得住何兄的攻势,小弟只是仗着熟知柳家内功的诀要,依着何兄的势于守御,自然占了便宜——”
何足道却没想到这一点,他是个直肠子的人,一听上也就释然了;雷以停一旁观看,他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一眼便看清方天逸这话乃是极妥当的解释,他心中不禁暗赞道:“好厉害的少年。”
何足道道:“只是这光脚的高手会是什么人呢?”
方天逸道:“咱们先在这附近找一找,雷二哥你瞧怎么样?”
柳以淳点首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三人沿着林子向左奔去,这时三人全施展开了轻身功夫,当真是疾逾奔马,有如三条黑烟一般。
忽然之间,方天逸停了身来,于是其他的两人也停了下来,方天逸低声道:“听”
静静的山野,只是风摇树梢的声音,沙沙作响,过了一会,一阵怪异的笑声传了过来,三人互望了一眼,一齐向那怪笑声方向奔去。
过了一会,轻风又送来较清晰的声音,雷以停道:“方向不错了,咱们快!”
三人如流星赶月一般飞奔而前,渐渐,已能听到断续的声音:“王八蛋老王八蛋”
何足道跑在最前面,他不禁回头问道:“是天魁的声音吗?”
方天逸和雷以停都摇首道:“不像不像”
过了一会,声音便清楚了,仍是那两句:“三八蛋老王人蛋”
何足道忽然叫道:“咦——”
却不料方天逸同时咦了一声,他两人几乎是同时道:“奇怪,这声音好生耳熟呢。”
雷以谆道:“不要奇怪了,快追上去看就一切明白啦。”
这时,他们转过了一个山弯,怪叫声陡然响亮起来:老王八,三八蛋”
何足道听得几乎要笑了出来,他们飞身跃过一道山沟,转出林子,只见两个人正在十丈之外一起一落地拚斗着。
何足道叫道:“是他!”
方天逸低沉地道:“天魁!”
然后两人一齐向另一人望去,只见一个破烂楼褴的老人,光着脚板正在与那天下第一名手的天魁殊死大战,两人齐声惊叫起来:“是他,原来是他!”
雷以谆脑中一转,问何足道道:“是你在死柳家堡中所遇的那老头?”
何足道道:“谁说不是。”
雷以谆又问方天逸道:“你也见过他?”
方天逸点点头,他忽然大叫道:“你们看——”
只见十丈之外,两个人忽然都像是疯了一般地抢攻起来,那天魁在忽然之间仿佛化成了千百个人一般,满天都是他的影子,而那个疯老儿更是不成话儿,只见他手舞足蹈,完全不成章法,本来那尊容已经够难看的了,这时更不成样子,口中又不干不净地骂起话来:“老王八臭老儿,臭老地。”
仿佛他自己挺香挺年轻似的。方天逸暗暗皱眉道:“天魁那雷霆万钧般的攻势怎么竟攻不进他那乱无章法的拳脚中去?”
何足道道:“咱们下去瞧瞧吧——”
就在这时,全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听得场中一声炸药般的暴震,接着又是一股狂飓直扑过来,三人的衣襟呜呜作响,眼睛都要睁不开来,接着,他们发现场中站着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怪老人倒了下去,方天逸和何足道是一齐飞跃而下,方天逸大叫道:“天魁,你瞧瞧是谁来了?”
天魁眼都不抬地冷笑道:“小子,你还没有死吗?”
方天逸和何足道落在他身前五步之处,采取倚角之势,方天逸冷笑道:“莫说是你,就连凌月国主那只老狐狸也都以为我死啦,嘿嘿,偏偏我就没死。”
天魁嘿然冷笑两声,没有答话。何足道道:“天魁,你怎么不呼救求援呢?”
天魁仍然冷笑不语,何足道缓缓向倒在地上的老人走去,天魁微一抬掌,何足道悚然止步,凝神以备,天魁忽然微笑道:“不用看啦,已经报销了。”
何足道说不出话来。方天逸道:“你以为你的诡计不错吗?嘿嘿,可怜呀可怜——”
天魁知他又要耍花样,索性装着很感兴趣的模样道:“什么可怜?”
其已道:“你以为凌月国主与你一般的心思吗?哈哈,那只老狐狸真是个少见的奇才,你天魁论武学么,算得上天下第一人,若说斗智,那就免提了,在下只警告你老先生一句话,先贤有云:‘免死狗烹,鸟尽弓藏’,先生要留神啊。”
他信口胡址一番,说得天魁好像是凌月国的走狗一般,天魁虽是老好巨猾,也忍不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冷笑数声,不再理睬方天逸。
方天逸道:“所以我说呀”
他还待说下去,忽然之间,天魁对着何足道猛冲过去,何足道大喝一声,举掌便是一封,他心存警惕之心,一出手便是平生组学,只听一声闷哼,天魁借着他的掌力飘出十尺,地上却留下一长串点点滴滴的血迹!
柳以淳和方天逸叫道:“好掌!”
何足道茫然摇了摇头道:“天魁原来已经被怪老头打伤了。”
他们三人连忙向倒在地上的老人走去,方天逸伸手一摸脉门,脉膊已经停止了。
他心中一惨,说不出话来,雷以谆也是一摸,黯然叹了一口气,何足道叫道:“怎么?还有救吗?”
雷以谆道:“死了。”
何足道呆住了,他毕生中只曾把这个疯怪的老人当做思人,想不到第二次见面时,老人家已经去了。
方天逸想到这疯老人可能是自己上代恩怨中的一个关键人物,这一来又如石沉海底了。
三个人呆立在那里,半天不知所云,何足道想着那死柳家堡中的各种情景,忍不住长叹出声,喃喃地道:“想不到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方天逸道:“雷二哥,咱们下一步到哪里去?”
雷以停仰首望天,没有回答,何足道喃喃道:“你真是个奇人,神秘的奇人,从此那些神秘,都将随着你的尸体长埋地下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忽然一个沙哑低微的声音响起:“谁说我死了?”
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对望了一眼,方天逸再换老人的脉门,仍然是冷僵静止的,然而他们立刻又听见低微的声音说:“谁说我死了?”
凉风一过,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
冬日苦短,寒日西坠,黄土的官道上一片凄凉。
蹄声得得,一骑缓缓而来,斜阳淡影,拖得长长的身影,那马上人轻整薄愁,姿态甚是纤弱,却是眉清目秀,俊雅非常的美少年。
他一身旧衣,西北黄土区域道上沙上漫天,更显得仆仆风尘,那少年脸上手上都蒙上一层尘土,坐在马上,两眼只是望着前方。那马也愈走愈慢了,想是见着主人慵懒,也乘机歇口气儿。
那少年走着走着,望望日落天边,寒风渐凛,轻轻叹口气吟道:“年年度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春衫着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他反复吟着,那声音极是缠绵,似乎沉醉其中不能自己,忽然背后一个情越的声音接口道:“好词!好词厂
那少年吃了一惊,暮然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一个三旬左右青年儒生,骑在马上含笑颌首为礼。
那少年一惊之下忖道:“我真是神不守舍,别人骑马跟在我后面这许久,我竟然没有发觉,如果是敌人岂不完了?”
那三旬左右青年一揖,道:“小可非有意跟踪兄台,只因黄直翁这‘青玉案’一名词,小可听了也不知几百几千遍,从未如兄台这般神韵俱全,令人心神俱醉。”
那少年听别人捧他,心中很是受用,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皓白牙齿,莹莹似玉,少年沉声道:“兄台过奖了。”
那三旬左右青年道:“词自是绝妙,兄台体会之深,历历就如其境,小可折服之极,只是小可有一事不解,倒要请兄台教益。”
那少年笑容敛处,眉间掠过一丝凄凉之色,缓缓道:“兄台高论,在下洗耳恭听。”
那青年儒生道:“直翁此词以景喻情,笔下原是春日沅水,寂寞心怀,此处原野迢迢,山高水阔,兄台此景此情吟玩此词,似乎有所不妥。”
那少年见他谈吐不俗,正自沉吟不语,那青年儒生又道:“小可直言,兄台莫罪。”
那少年不发一语,望望前尘低声喃喃道:“再过十里,便是天水城了。”
那青年儒生忽道:“兄台俊雅人,府上定是山明水秀沅水之乡,西去恶山险水,一片黄尘,简直无甚可瞧,与其跋涉风尘,不如直北而上,以免他日失望。”
那少年道:“多谢兄台关照,小可自幼最爱游历,这西北地势雄伟,山峰起伏皆在天上,就如猛将云集,气魄极是不凡,小可爱极此间山水,兄台赶路,便请自便。”
那青年儒生打量了少年一眼,只觉他眉目似画,却是优容不展,心中微微诧异,暗自沉吟此人路数。
那少年默然不语,青年儒生心中忖道:“甘兰道上刹日间便是烽火连天,此人年轻若斯,看那样子虽会武功,可是失魂落魄,总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那青年儒生正是甘育总督府中第一谋士李百超,他心细之极,虽负极重任务,匆匆赶路之间,却觉得这少年行迹可疑,是以上前塔讪想要探探口风,这时发觉对方只是个失意少年,不觉对自己多疑暗暗的好笑。
那少年抬头见李百超仍然未去,他双眉微皱涩声道:“兄台只管请便!”
李百超忖道:“这少年聪明,不知何事失意,瞧他神魂颠倒,十成倒有八成是情场失意,我既和他相逢,终不免劝他一劝。”
李百超道:“兄台似有重优,大丈夫当驰中原,封公封侯,些许忧愁患难,正是批顾我身,何必效女儿之态郁郁不展产
那少年哼了一声,李百超道:“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他引用宋理宗时大词人刘克庄勉励一个友人之句。那少年诗词妇然于胸,自知他激励之意,正待相答,李百超道声珍重,已纵马疾驰而去。
李百超纵马奔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不禁哑然失笑忖道:“那少年分明是女扮男装,不然世上哪有如此秀丽男子,亏我李百超还自命心细,竟是雌雄莫辨,我以男儿壮志相激,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那少年仍是慢马前行,又走了一个时辰,已是新月初上,满天星斗,这才走到天水城,只见门禁森严,军士都是披甲带盗,一派紧张气氛。
他投了宿,漫步走到城中,他虽穿着破旧,可是一向阔绰已惯,不由又上一家最大酒楼,
伙计可是只看衣冠不看人,这时正当晚饭时刻,酒肆中客人极多,笑语喧哗,与先前进城那种森严气氛大不相衬。
那少年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前来招呼,心中大是有气,正待发作,又硬生生忍了下来,恰巧一个伙计脸色死板板上来招呼,那少年道:“下碗面点儿,快点快点!”
那伙计懒洋洋不屑地道:“爷们就只要碗面条吗?”
那少年强忍着气,正在此时,忽然楼中一静,一个年青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白衫轻裘,明艳已极,众人都觉眼前一花,自然肃静下来。
那少女落落大方,向众人微微点头,一种高贵气质流露无遗,那方才招呼少年的小二,也忘了向厨房哈喝,便自上去打拱作揖献殷勤,那少年再也忍耐不住,伸手用筷子一夹伙计手臂低声道:“先替我端上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