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弥最终还是不为邓氏宗族所接纳。
从南阳回洛阳的路上,宣夫人神思沉郁,很少言语。
邓弥原本心绪尚算平静,入不入族谱她没有特别挂心,她只是在意她的阿娘,可是回到洛阳,邓弥看到府门上那个刺目的“梁”字,忽而心性暴动,大为气恼,她挣开宣夫人的手,闷头跑回房间将门锁了起来,连晚饭都不肯吃。
母女连心,宣夫人隐约猜到了缘由。
掌灯以后,屏退了跟随服侍的人等,宣夫人亲自端着汤羹敲响了邓弥的房门。
“阿弥?”
饿得气息奄奄趴在几案上的邓弥,听到宣夫人的声音,连忙弹坐了起来,她慌乱在几案上翻找,故意将《列女传》和《女诫》放在了显眼的位置上。
“阿弥开门。”
邓弥飞快跑至门前,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打开了房门,她垂着眼唤了一声:“阿娘。”
宣夫人说:“吃点儿东西吧。”
邓弥点头,侧身让开路。
汤羹被放到几案上,一如意料中的,宣夫人看到了邓弥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她的神色变了变,转头看向邓弥,邓弥心虚,急忙回避了那目光。
宣夫人轻笑了一声:“邓弥,你很聪明。”
听到母亲连名带姓地叫她,邓弥心慌害怕,但她还是努力克制着,装出平静的样子:“我不是很懂阿娘的话。”
宣夫人伸手将两卷书拿起来:“这不是你故意要使我看见的吗?你希望我做到《列女传》中那些贞妃贤妇的德行,希望我记起《女诫》中‘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的劝诫,难道不是吗?”
宣夫人语气逐渐冷峻,邓弥噤声不言。
“邓弥啊邓弥,你真是出息了!”书卷被用力摔到了邓弥的身上,宣夫人气怒难平,“你是什么身份?敢这般来逼问和羞辱我?没有我这做娘的委曲求全,你以为你能活得这么好?我从不求你体谅我的苦心,却也不曾料想你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
邓弥面上惨白,她握紧双拳,强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没有求你把我生下来!我狼心狗肺?你总是把你的意愿强加在我的身上,也不问问我是否愿意接受,我从一出生,就活在你的安排里,连性别你都为我决定好了,我没有体谅你吗?我没有委曲求全吗?”
“你这算什么委曲……”
“阿娘!可能你觉得我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想法是不必在意的,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傀儡,我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样,过过寻常的日子,能穿漂亮的花裙子,能梳好看的发髻,能向爹娘和兄姐撒娇,可是你从最开始就没给我这样的机会!你带我回来,千方百计想让我以‘邓香之子’的身份入邓氏族谱,可你一早就隐瞒了我的出生,且不能为亡夫守节,转头就改嫁了他人,别说族里的人怀疑我的身份,就连我自己也怀疑啊!”
“你!”
——啪!
响亮的一耳光抽在了邓弥的脸上。
宣夫人气得发抖,为邓弥的口出悖逆之言,但她同时也感到震惊,原来邓弥并不似她想象中那样懦弱,她的这个女儿,不光是聪明的,而且她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可以随意任人摆布的小羊羔。
其实话说开了,也很好吧?幸亏今日邓弥敢于道出自己的心声,不然,母亲的苦心经营又该以什么样的契机说出口呢?
宣夫人扶额坐在了几案旁,苦笑道:“好啊,你果真是长大了……大人的事,可以教你知晓了,我这做母亲的,是否失行失德,想来随着你的成长,你自会有所判断。”
邓弥捂住脸,红着一双眼站立不动。
宣夫人凝望着那小小的倔强人儿,笑意愈显苦涩:“同样是女儿,你的命,真的比阿猛好太多了……”
宣夫人的回忆开始于建康元年,那是十一年前了。
在顺烈皇后梁妠临朝听政的那年,朝中一个秩比三百石的小官死了,他的名字叫邓香,身后留下了一位尚算貌美的寡妻并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中除了最小的一个年方六岁,其他两个都不用太操心,不是已娶妻生子,就是早许定了人家,唯独年纪最小的一个,离不开人照顾,偏巧是这时,那位寡妻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怀着你的时候,大将军之妻孙寿的舅舅梁纪不知是怎么看上了我,他要娶我做继室,差人来下聘告知,催我早择佳期。梁、孙两姓是何等威势盖天的人家?别说我怕,就连当今陛下也不得不怕呀!大将军梁冀在城西私营林苑,有人不过是误杀了他家的一只兔子,后来遭连坐惨死的就足有十余人。我霍宣不是不能守节的女人,亡夫尸骨未寒,我还有孩子要抚育,根本没有想过要再嫁人,但对方,却是全天下最得罪不起的人之一。”
不嫁的后果,是死,连累着几个孩子一起死,或者,是生不如死。
当年家世败落、身后无依无靠的霍宣只得不情愿地应承下那桩婚事,只是顾念着腹中骨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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