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忽听一阵马嘶声,抬头一看两个庄丁正牵了自己那匹玉鬣金驼在门外候着,甘明道声:“有劳!”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玉鬣金驼翻开四蹄,呱喇喇跑下山去。
且说吴戒恶见甘明走后,心中怅然如有所失,正负着手闷闷的走回房去,忽见吴璞的贴身小厮剑奴走来笑道:“叫我好找,原来少爷在这里呢。”
吴戒恶道:“你找我作什么?”
剑奴道:“二老爷叫你去,在后面书房里。”
吴戒恶心里暗想:必定是问我关于甘大哥的话,便随着剑奴到书房来,却见父亲和叔父两人正说着话,似在争辩什么,见他进来,便都住了口。
戒恶向两人施礼,两人只默然点头。戒恶偷看父亲、叔叔脸色,似乎都有什么心事,不敢开口,便垂手站在旁边。过了一会儿,吴璧忽缓缓地说道:“天台弟子甘明这次替他师父送了一封信来,信中情由,他可曾对你提起过么?”接着又补了一句:“你这两天陪他,是不是?”
吴戒恶答道:“送信的事他不曾说过,昨天我和他在园子里勾留很久,他一直未提起这事。”
吴璧点点头,又道:“他和你谈到别的事没有,诸如他在途中遇见些什么异事之类?”
吴戒恶想一想,摇头道:“没有。我们只看看花,后来一同喝酒,还谈论了一些武功,他在路上的事也没提过。”
吴璧点头不语,吴戒恶心里却越发惊疑。不知父亲好端端的,问这些话做什么?
吴璞忽问戒恶道:“这几日你的功夫撇下了没有?这才是第一样要紧事。”
吴戒恶恭身答道:“每日早晚两次,从未间断。不过这几日忙些,倒没来得及多练暗器。”
吴璞皱眉道:“不知长进!其实别的功夫倒还不要紧,只有这暗器功夫却是一点荒疏不得。须知咱们吴家在江湖上薄有微名,便全仗这几手暗器功夫,如今你长年在这庄子里住着,自然不觉得。可是你一旦自己在江湖上闯荡,自己的真功夫便是随身之宝,你打算能一辈子在碧云庄享福么?赶明儿我抽出空来,把“夺命金环”最后的几种手法传给你,可是你自己也很多用功才行。”
吴戒恶诺诺连声的答应着,愈发不解。他知道叔父虽然一向对人便有点冷冷的,但却从来未像这样疾言厉色说过自己,何况明日又是叔父寿辰,年年在这种时候,总是不多练功夫,怎么今年突如其来问起功夫来了?并且叔父往日还常说这“夺命金环”的手法颇不易练,须得一步步用功,如今自己方练了不久,怎么又要越次使最后几种手法?但戒恶着吴璞面有温色,也不敢多问。
吴璧吴璞各自低下头想心事,吴戒恶静静站着,书斋中也似乎比平时阴暗得多。又过了半晌,吴璞忽然站起身对吴壁道:“我们也应到前面周旋一番,来客还有几位未见面呢。”
吴璧抬头道:“你说得是。”便携着吴戒恶的手,来到前厅,和众人相见。大家见面,自有一番客套。少顷,仆人摆上酒菜。大家边谈边吃,直吃到三更多天才罢。席间吴璧吴璞也只谈些闲话。甘明之事,客人见他们不提,也不多问。大家谈笑,一如往年。只是吴戒恶心中总有一种异感。
次日是吴璞寿辰正日。吴璞大早起来,先与兄长一同祭了祖,便坐在堂上,受徒弟众人叩贺。然后再出来款待宾客。众人要吴璞上坐受礼,吴璞执意不肯,谁让了好半天,彼此只行个常礼,这才筵开玳瑁,大家欢呼畅饮起来。
吴璧见众人兴致甚高,便笑道:“舍弟生辰,劳动诸位贫光远来,甚是不敢当。可惜舍间地处穷荒,没什么好酒菜款待各位,还请担待一二。”
众人齐声谦逊,这时吴璞又起身向众人敬酒,安席既毕,李杨笑道:“这样滥饮无什么意思,倒不如行令有趣。”柳复首先赞好。
金叶丐却一伸舌道:“这不是存心难为我么,我如有你李二哥这样的文才,也就去考个状元举人,不必去讨饭了。”
铁木僧也跳起来,双手乱摇,让道:“不来,不来。我也不懂这些诗书什么的,免得出丑。而且这么文绉绉的太没意思。”
陶春田对吴璞道:“这行令原是他们文人玩的,咱们在座的俱是武林中人,依我说,换一个别的倒好。”
吴璞微笑道:“既是这样,那么来武的也好,各位露一两手功夫,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界。”
李扬笑道:“小弟本来也想行击鼓催花令,花轮到谁手中,谁便露一手功夫。但昨儿裴柳陈金几位已经叫我们开过眼界了,所以我想不必再来武的,这才提议用文的。”
吴璧忙问昨儿露了什么功夫?陶春田笑着说了一遍,吴璞深恨没有亲眼见到,又对孙天夷道:“孙公远来不易,今儿您该把独门暗器施展一手给我们瞧瞧了。”
孙天夷大笑道:“在你吴二哥面前施展暗器,不是班门弄斧么,这个恕不从命。”
吴璞微笑不言,陶春田却举杯向孙天夷道:“孙公已多年不履中土,想不到却在这里相逢,在下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孙天夷连称不敢当,饮干了酒,然后笑道:“近年在藏边伏处荒山,许多朋友们都生疏一些,此次或者是我最后一次到中土来,一些未了之事,都想趁此作一了断。我与吴二哥祝寿后,还想往天台一行,会会闹天宫和天台剑客。”
原来孙天夷先前见甘明在此,不知近年天台派与吴氏兄弟交谊怎样,故意探探口气。
那知他此语一出,登时满座默然。吴璞只笑了一笑。吴璧却更触动了心事。暗想这孙天夷与卢吟枫普灵归之间,仅仅是较技被挫,充其量只能算是“一败之辱”而已,根本还谈不上“仇怨”二字,而孙天夷尚且如此切齿不忘。当年自己所种下的那场恶孽,较之孙卢之间的仇怨,何止重过百倍?不论自己的本心如何,此事总不能善了。
他这么一思量,立刻烦恼丛生,几乎想退席而去。李扬有些觉察,正欲想用别的话岔开,座中陶春田却已先开口道:“当初孙兄与卢普二位如何有这场过节,在下并不深知。不过照我愚见,天下万水仅同源,同是武林一脉,彼此都是成名人物,又何必太认真。过了吴二哥寿辰,孙兄不妨驾临嘉兴,在舍下盘桓数日,在下再将卢普二位请到,置一席薄酒,替你们两家和解如何?”
孙天夷长眉一挑,冷笑道:“陶老美意,小弟十分感谢。但我向来恩怨分明,这次既离了藏边来访旧友,那能不把这些事了清?恐怕事负陶老盛情了。”
吴璧心中又是一震。孙天夷说过话,看席上无人开口,知道大家为难,他素来心机灵巧,自不愿在这里弄成僵局,便又笑道:“今日与主人贺寿,我却老说自己的琐事,真是该罚,先罚我一杯,咱们别再提这些。”
他说着端起面前酒杯来一饮而尽,旁边的金叶丐却听得大不是味道,心想陶老头子一片好意替你们和解,你却这么拿架子,闹天宫和普灵归也俱是名震南北的高手,就凭你火雷王孙天夷也未必就能得手。正想讥讽他几句,忽然雷杰匆匆忙忙走进厅来,在吴璞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吴璞脸色微微一动,也低声问道:“只是她独自一人么?”
雷杰道:“是。弟子实在猜不出这人路道。”
他师徒两人说着话众人都望过来,吴璧忍不住问道:“雷杰,是什么事?”
雷杰恭身禀道:“外面来了一个女妪,自称是卖唱的,说要进来弹筝上寿,弟子等不敢擅自作主,特来禀报师父一声”
雷杰看吴璧听了自己的话面色大变,心里一惊,连忙停口。旁边李扬忙问道:“这女妪多大年纪?”
雷杰道:“她年纪似乎不小了,满头白发,神色也很苍老。”
吴璧听了这句话,脸色渐渐定下来,转头对吴璞苦笑一笑,李扬略一沉吟,便道:“让我出去看看。”说着便站起身。吴璞目光一闪,却摇手道:“不必。”回头毅然对雷杰一挥手道:“你就带她进来。”
座中青萍剑客柳复与吴璞相交最久,看他神色知他已有对付来人之意,暗付道:“这碧云庄僻处深山,纵离最近的村镇也有两天路程,哪会有卖唱的女人到这种地方来做生意?这女人必是到此寻事无疑。但这女人若是吴氏兄弟昔年对头,如何偏择寿辰正日到来?她岂不知来贺寿的客宾里高手必多,可见她必定武功卓绝,有恃无恐,早已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倒要看看这个人是何等人物。
其余在座群雄仅是江湖上成名人物,也都看出这女人在此时出现必有祸事,主人心意又未表明,大家都不便插言。于是方才满堂笑语,一瞬间竟然寂无声息,大家停了杯箸,都将目光注视着厅外,这里顿然不像寿日盛宴。吴氏兄弟将坐椅稍稍推后,似有戒备之意。
约摸过了一盏条功夫,堂外履声笃笃,雷杰和另外四名弟子领着一个白发盈头的老婆婆进来。雷杰在前,背后四人左右分列,把那老婆子夹在当中,都手按刀柄,注视老婆婆每一动作,就如生怕那老婆子进来会暴起发难一样。
走到堂前,雷杰止步,正待说话,李扬已在席上站起身来,对那老婆婆遥遥拱手笑道:
“我们正说席间无丝竹之乐,老太太来得恰好。就请进来,我们恭聆妙技。”
原来李扬绰号文武判,机智非常,虽不知来人路道,但料此人孤身无伴,今日座中高手云集,各人都身怀绝技,倘若这个老妇真要明取暗袭,吴氏兄弟也未必使会吃亏,所以有意措词软中带硬,要看她如何回答。
那老妇人徐步入厅,座上群雄都在打量她,都觉得她衣衫敝旧,满面皱纹,一派老惫之像,而且手上只抱着一面筝,身上也不似带有刀剑,两眼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群雄都是大行家,照说无论如何,总能看出一些道理,可是这老妇人分明毫无出奇之处。但座中人人还是心怀戒备,因为她如此老迈,却会深入苗境,神色年纪都不像江湖卖艺女子,却要来给庄主弹筝祝寿。大家都知道,她必是别有所图,愈看不出路道,大家愈不敢大意。李扬说了话,仍端立不动,要代主人先和这老妇接谈。他本来是吴氏兄弟好友,多年在碧云庄代主人管庄中事务,在这种时候也应该如此。于是大家都不出声,静看老妇人如何回答李扬。
那老妇人面色冷冷的,听李扬说话也恍如不闻,等走近筵前,才定定地望着李扬,微一万福,开口问道:“请问这位爷尊姓?”
李扬听她回音,分明是北人南语,但声音极低,一点没有江湖人气味,暗暗诧异,便笑答道:“在下姓李。敢问老太太尊性?今日光降,除了给此间庄主弹筝祝寿,可还有别的事见教吗?”
李扬出语犀利非常,想一下点破来人心意。
不想那老婆婆听了,面上忽现一丝苦笑,说道:“十九年来,我自己早忘了名姓,人家都叫我白头婆。至于问我今日来意,我是一则久仰二位庄主清名,今日幸逢二庄主寿辰,特来弹一曲上寿;二则要找寻两个人。”说了也不再等李扬说话,便徐徐举步,绕席而行,对席上每一个人都望了几眼。
这老妇一说出她要找两个人,众人大出意外,听她不肯道出名姓,却自称什么“白头婆”益发模不着头脑。众人都是久历江湖,却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老妇走来走去,众人都一面戒备,一面暗自诧异,只有火雷王孙天夷,多年在藏边,昔日虽曾闯荡南北,但对中土人物毕竟所知较少,自己虽不知这个自称“白头婆”的老妇人是何来历,以为座中总有人知道,便目视陶春田示意询问。但陶春田脸上也是一片茫然,孙天夷不由暗暗称怪。别人这时先后都移目看吴氏兄弟神色,他们估量来人不论怎样,必与主人有关。可是吴璧面色木然,只正襟危坐,吴璞却眼光连连闪动,似在揣想,但也没有慌乱之意。
这时李扬也早坐下,眼光随着老妇转来转去,也未阻止她。
转瞬间,那老婆子走到孙天夷席前,目先朝他面上一扫。孙天夷心想:我一生结下的仇家虽然不少,但内中并无一人像你,你总未必是来找我的罢。但觉得让她看来看去,未免有气,便也张目望着她,二人相离甚近,孙天夷看那老妇虽然满头白发,满面皱纹,但从她手指皮肤看来,最多不过四十岁。心里一动。恰待再看,那老妇已走到陶春田座前去了。那老妇左手当胸抱着那面筝,手指虽容易看见,可是转过身后,孙天夷却无法细看。
那老妇行过铁木僧席前时,铁木僧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老妇忽微一摇头,似有慨叹之意。裴敬亭微微冷笑,觉得她这种神色,像怜悯别人一样,未免倨傲。
少时那老妇已走完一周,最后走到吴璞席前,发出一声长叹,掉过头,目光落在吴戒恶身上,却似乎一惊,忽问道:“这位小哥是谁?”
吴璧开回答道:“是我犬子,老太太问他则甚?”
老妇面上立时露出失望颜色,又看了吴戒恶几眼,才又退到原先所站的地方。
李扬等了这半天,这时微笑道:“老太太要找的那人可在这里?”
老妇轻轻摇一摇头,接着又微微点首道:“他早晚会来的。”
语声未了,座上有人一声长笑,众人一看,原来是裴敬亭。裴敬亭对那老妇道:“老太太,要寻的人既然早晚会来,何妨说出名姓来,我们也好代为留意。”
老妇微喟道:“不必了,我该见的人,早晚会见着,该找的人,也早晚必会找到,不待别人费神。”说到这里时,她眼眶里似积满泪水,座上群雄相顾愕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裴敬亭看她出言无礼,恰待发作,老妇却又微笑道:“我这一来,竟阻了各位高兴,实在罪该万死,主人若不听筝,我老妇人就此告辞吧。”说罢,又微一万福,不等座中人答话,回身便走。
这一下较之她刚才进来找人,更出各人意料。陈云龙首先忍耐不住,从席上飞身一纵,离座飞出,恰落在老妇面前,伸手一拦,说道:“老太太请留步。”
冯卧龙一见大惊,慌忙也纵落陈云龙身边,低喝道:“你好莽撞,就凭你这点能耐,也想留下别人不成?”陈云龙也明知冯卧龙这几句话是卫护自己,因不知来人深浅,便又道:
“老太太要走不难,可是也得先把话说清楚才是。”
老妇对陈云龙脸上凝视了半晌,才冷然道:“你要我说什么?”
陈云龙素来不善辞令,被这老妇拦腰一问,急切间竟答不上来,只勉强笑了笑。
李扬见陈云龙受窘,慌忙抱拳笑道:“老太太请暂留步,愚下还有话请教。”
老妇静静地淡笑着,回头道:“李爷有话只管吩咐。”
金叶丐一直在冷眼旁观,见这老妇毫无惧怯之意,可是又不像到此寻仇,怎样也猜不透她的来意。而且他留意看老妇的身法步法,也不像一个有武功的人。但金叶丐总觉得如果她不是武林高手,决不会有这份胆量敢于这样昂然无惧,独自闯进碧云庄来。现在看她竟然想走,正打算开口,但见陈云龙已离席相阻,李扬又说了话,便不再动。
这边李扬略一寻思,又陪笑道:“老太太不肯说出真名实姓,我们自然不便深问,但老太太既来碧云庄寻人,那么所寻之人总与碧云庄有关。我们总该知道这人的名姓,你何不说出来?”
老妇苦笑一声,徐徐说道:“我所找的人,李爷决不会知道,又何必多饶舌?”
那边席上的青萍剑客柳复高声叫道:“老太太既然如此固执,那么在下斗胆请老太太露两手功夫给我们瞧瞧,让我们也饱饱眼福。”
老妇脸上仍是那样淡淡地苦笑,摇头道:“我一个老乞婆,懂什么功夫?这位爷别认错了人。”
金叶丐实在忍耐不住,心想如不拿话挤她,看来总得不出眉目,倘若她就此走开,真成了笑话。便站起身道:“老太太,这碧云庄可不是招商旅店,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这样瞧不起我们这儿的朋友,我老花子可是不明尊意。”
老妇笑容忽敛,望着金叶丐道:“尊驾是谁?”
金叶丐哈哈一笑,一抖破袖,高声答道:“我们三个老花子,在江南道上三十年,老太太真是没想到吗?”
要知江南三丐在武林中无人不知,金叶丐料这老妇人明知故问,所以如此说。
那知道他道了字号,那老妇却摇头道:“我老婆子那会认识你们讨饭的朋友?”金叶丐只道她有意奚落,顿时怒气上冲,刚怪笑一声,未及开口,那老妇却一指吴氏兄弟对金叶丐道:“这两位庄主并未拦我,你也是客人,难道你反而要不许我走不成?”
金叶丐一听,更加动气,但反而将已要出口的话收住,只回头望着吴氏弟兄。原来老丐虽然任性,但精细起来也十分精细。本来他是看老妇一直像儿戏一样不说一句正经话,所以想逼她见真章,这时一听她如此说,分明她本与主人相识,不然适才并未引见,何以知道他们二人是庄主。现在道出这句话,理应由主人出面接口了,自己不便妄动。
那边吴氏兄弟看老妇突然指明他们两人身分,心中不由一震!两人不约而同地暗想:
“这女人怎会认得我们?我们怎么就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她?”
两人实在认不出老妇是谁,所以并未如金叶丐所料那样立即答话。
倒是金钩陶春田反站起来,对金叶丐一拱手道:“金公且请息怒,听老朽一言。”金叶丐愤愤坐下,暗想道:“真怪,这兄弟两个今天怎么啦?”
陶春田又对吴氏兄弟道:“我想请这位老太太也入席同饮,不知可使得?”
吴璞欠身道:“但凭陶大哥尊裁。”
众人不料他如此说,似乎又不是他的事了!李扬也愈弄愈糊涂,不便探询,接口笑道:
“我叫人来添上一席好了。”
谁知那老妇却摆手道:“我素不饮酒,不敢奉扰了。”
陶春田李扬等人还待再让,金叶丐柳复陈云龙等人都已怒形于色,彼此望望,就想发作。
裴敬亭却起身对众人笑道:“大家别忙,我想这位老太太本来说到此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寻人,一是替吴二哥弹筝上寿。如今人既未寻到,剩下的该是弹筝了。别的话多说无益,就请老太太弹上一曲罢。”
老妇又谈谈笑道:“我本说如不听筝,我就走,倘要我弹,当然遵命,只是我所会的全是些陈腔老调,弹起来只怕不登大雅。”
裴敬亭哈哈笑道:“在下不敢自称洞解音律,却也懂得一些皮毛,老太太不要推辞。我们洗耳恭听。”
老妇迟疑了一下,便道:“那么我便胡乱弹一曲,弹得不好时,尚乞包涵一二。”这里李扬一招手,外面伺候的仆人早搬来一张大椅,老妇盘膝坐下,略一调弦,便昂着头面对寿筵弹了起来。
群雄中除裴敬亭而外,李杨柳复两人也都妙解音律,听出那老妇指法显然曾得高人传授,远非时下坊间乐人所能相比。可是所弹的调子却听不出是什么,只觉得韵宏拍促,悲壮逼人,决不是上寿的曲调。李扬偷窥吴氏兄弟神色,不觉一惊。原来适才裴敬亭说话时,吴氏弟兄还是和先前一样,这一瞬间筝声初动,二人竟然满面惊疑之色,双双探身向前,似乎全神谛听。李扬知道吴氏兄弟对音律所知极少,暗想:倘若他们两人听明白老妇弹的是什么曲调,一定这曲调是他们所熟知的,这就不难打破今天的闷葫芦了。李扬一面想,一面也留神听老妇弹奏,只觉筝声忽转凄厉,与前面的大不相同,听来使人忧思纷发。老妇自己面色也转得十分悲怆,似乎心与弦合,已忘外境。
一会儿弦音嘎然而止,老妇停了指方要开口,裴敬亭却冷冷说道:“老太太所弹的调似只是开头一阕,后面的为何不弹下去?”
老妇望了望吴氏兄弟,冷笑道:“果然座中竟有知音,不知庄主可还要我弹下去吗?”
吴璞与吴璧对视一眼,尚未答言,孙天夷那边忽笑道:“我听此调,正应该有歌相配;这位老太太可否引吭一歌呢?”
原来孙天夷一直在猜想这女人的年纪,这时想让她唱几句,以便从喉音分辨老少,预料老妇人必要推辞。那知道那老妇一直望着吴氏兄弟,本来面有怒意,听孙天夷要她唱,反而纵声一笑,不等吴长兄弟开口,便道了声:“好。”一拨筝弦,清音再发。吴氏兄弟似乎也想听她唱几句,并未拦阻,李扬方暗暗皱眉,那老妇人已唱道:
“记当初,辟河山,龙飞天际,不二世竟萧墙祸起。发藩兵,清帝侧,欺人还自欺,金陵月空照血如糜。众公卿换主真容易,剩孤臣冰节如一,九族千家死不疑。”
这一阕唱过,座上人无不动容。原来这老妇曼歌之声,竟然清婉圆朗,一点不像老人。
裴敬亭本喜词曲,听这女人开头唱这一段,知道下面还有续接各“转”便凝神听下去,一面暗想这段曲词明说是本朝大变,难道她与此有关?耳边又听见老妇续唱道:
“弄淫威,容得他,薰天塞海,杀不尽贤豪代代。谁识破,干戈丛里遍龙来。走名山,成绝学,开荒土,聚英才。国家仇须争血债,凤凰楼乍展雄怀。且消受,蛮花海涯,春风玉台;寄语那老遗民,他日乾坤手自开。”
筝声澈越过云,老妇歌声敲金嘎玉,在场的诸人,不懂词曲的也听得入神。老妇唱到这里略一停顿,目光向吴氏兄弟一扫,手拨线弦,正要再唱,座中吴璧忽然颤声叫道:“不要唱了,不要唱了。”众人闻声惊顾,吴璧已站起来,走向老妇身旁,苦笑着一拱手道:“原来是你。”
那老妇也停住手,惨然一笑道:“十八年别来无恙?两位原来还没将往事忘尽。”
吴璧面色苍白,满面汗珠,只呆呆立着。吴璞却仍是沉着一张瘦脸,冷冰冰的坐在席上。
群雄一看,都明白这老妇与二吴之间,必有非常渊源,却又不知详情无法开口。陶春田略一寻思,先站起来对二吴拱手道:“吴兄,我们想先告退了。”
吴璧一回头定定神强笑道:“这位老太太原来是愚兄弟多年前一位故人,今日相见,愚兄弟竟然几乎不相识,真令各位见笑了。各位还请随意用酒。我邀这位旧友到后面小谈片刻。”说了向吴璞一招手,吴璞默然离座出来。
众人只得举手道:“二位情便。”二吴不再停留,便一左一右引着这老妇人出去了。
李扬见三人出门,忙对吴戒恶一使眼色,吴戒恶会意,便悄然退出,向吴璞书房赶去。
到书房门外偷偷一听,不料里面竟似无人。想了想,忽悟到父亲叔父必已领着这老妇到地下静室去了。
地下静室就是水池中央甘明误入之地,是碧云庄内第一处隐僻所在,除了吴氏兄妹三人可以出入外,其余任谁也不能随意进去,吴戒恶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去偷听,只得快快回来。
厅上群雄虽然仍旧饮酒谈笑,但神色间都显得极为勉强。大家都有些忐忑之感,当着李扬在此,又不好猜测,只得等着瞧。
这老妇人随着吴氏兄弟由地道直往静室,到了外间,一眼看见壁上所供的画像,便止不住眼泪如雨下,伏在地上大哭起来,吴璧吴璞也一齐拭泪。
过了半晌,吴璞才低声道:“彩凤姐,你请起来,何必如此自苦?我们三人有许多话要说。”
那老妇人站起身来,恨声道:“你还认得我?”
吴璞满面愧色,低叹一声道:“虽然你脸上有一番乔装,本来应不难认出,只是你这满头白发,倒真令我迷惑,一时间竟想不起是你。你怎会来此?”
老妇目光迷茫,望着二人,也长叹道:“脸上皱纹是假,满头白发却是真,十八年前我到杭州访夫人遗骨以后,我的头发就渐渐花白了。”
吴璧怆然道:“你几时到杭州的?如果那天晚上你也在场,或许不至逼成如此结局。”
老妇人不答,自己望望画像,又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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